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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夫子(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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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微笑了:他的眼光无意的从照片旁掠了过去,看见躺在那里的一本作文簿上正写着陈志仁三个大字。他赶忙亲切的取了下来,把以先的一本重又放在右边的一堆。他要先改志仁的文章。 多么清秀的笔迹!多么流利的文句!多么人情入理的语言!……志仁的真切的声音,面貌,态度,风格,思想,情绪,灵魂……一切全栩栩如生的表现在这里了…… 他开始仔细的读了下去,从题目起: “抗敌救国刍议……题目用得很好,”他一面喃喃的说着,“态度很谦虚,正是做人应该这样的……用平‘议’就显得自大了……论抗敌救国……抗敌救国论……都太骄傲……用夫‘’字开篇,妙极,妙极!……破题亦妙!……承得好,这是正承……呵,呵,呵,转得神鬼不测!……谁说八股文难学,这就够像样了……之乎者也,处处传神!……可悲,可悲,中国这样情形……”他摇着头。“该杀!真是该杀!那些卖国贼和汉奸!……”他拍着桌子。“说得是,说得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唔!什么?他要到前线上去吗?……” 陈老夫子颓然的靠倒在椅背上,静默了。 他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只剩这一个了。还只十七岁。没结婚。也没定下女人。 “糊涂东西!”他突然疯狂似的跳了起来。“你有什么用处!何况眼前吃粮的兵也够多了!……” 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 “哈,哈,哈……我忘记了,这原来是作文呀,没有这句话,这篇文章是不能结束的。……这也亏他想得出了……然而,”他说着提起了红笔,“且在‘我’字下添一个‘辈’字吧,表示我对他的警告,就是说要去大家去……” 他微微的笑着,蘸足了红墨水,准备一路用图和点打了下去。 但他又忽然停止了。他知道别的学生会向志仁要卷子看,点太多了,别人会不高兴,因为他们是父子。 他决定一路改了去,挑剔着每一个字句,而且多打一些顶批,批出他不妥当的地方。 但他又觉得为难了。批改得太多,也是会引起别人不高兴的,会说他对自己儿子的文章特别仔细。 他踌躇了许久,只得略略改动了几个字:打了几个叉,无精打彩的写上两个字的总批:平平。随后他把这本作文簿移到了左边的一堆。随后又向右边的一堆取下了另一本,望一望志仁的照片。 他忽然不忍起来,又取来志仁的卷子,稍稍加上一些因和点。 “多少总得给他一点,他也绞尽了脑汁的,我应该鼓励他……” 他开始改阅另一本了。 但刚刚改完头一行,预备钟忽然当当的响了起来。 他只得摇一摇头,重又把它掩上,放到右边那一堆上去。随后数了一数卷子: “还有八本,下午交。底下是初二的了,明天交。” 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同时另一个念头又上来了:他觉得志仁的卷子不应该放在最上面。他赶忙把它夹在这一堆的中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国文课本,放在作文簿的上面,两手捧着一大堆,带上门,往教员休息室走去。 今天得开始讲那一篇节录的孝经了,他记得,这是他背得烂熟了的。但怎样能使学生们听了感动,听了喜欢呢?他一路上思索着,想找几个有趣的譬喻。他知道学生们的心理:倘若讲得没趣味,是有很多人会打磕睡的。 “有了,有了,这样起。”他暗暗的想,走进了教员休息室。 房子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工友和一个教务员。 接着上课铃丁零零的响了。陈老夫子在那一堆作文簿和国文课本上又加了一个点名册和粉笔盒,捧着走向初三的课堂去。 “老夫子真早,”迎面来了孙教员,“国英算的教员顶吃苦,老是排在第一堂!我连洗脸的时间也没有了!……” 陈老夫子微笑的走了过去。 全校的学生都在院子里喧闹着。初三的一班直等到陈老夫子站在门口用眼光望着,大家才阑珊的缓慢的一个一个的走进课堂。 “哈,哈,哈,哈……”院子里的别班学生拍着手笑了起来。 “碰到陈老头就没办法了,一分一秒也不差!”有人低声的说着。 陈老夫子严肃的朝着院子里的学生们瞪了一眼,便随着最后的一个学生走进课堂,顺手关上了门。 他走上讲台,先点名,后发卷,然后翻开了课本。学生们正在互相交换着卷子,争夺着卷子,谈论着文章,他轻轻拍拍桌子,说: “静下,静下,翻开课本来。” “老先生,这是一个什么字呀?”忽然有人拿着卷子,一直走到讲台前来。 “就是‘乃’字。” “古里古怪怎么不用简笔字呀?……”那学生喃喃的说着。 “让你多认识一个字。” “老先生,这个字什么意思呢?”另一个学生走来了。 “我也不认识这个字,”又来了一个学生。 “不行,不行!”陈老夫子大声说着。“我老早通知过你们,必须在下了课问我,现在是授课的时间,要照课本讲了。” “一个字呀,老先生!” “你一个,他一个,一点钟就混过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 学生们静默了,果坐着。 “书呢?翻开书来……今天讲孝经……” “讲点时事吧,国难严重……” “孝为立国之本……” “太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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