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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儒学统一时代(3)


  第三节 其派别

  竞争之例,与天演相终始。外竞即绝,内竞斯起;于群治有然,于学术亦有然。《韩非子·显学篇》谓孔子卒后,儒分为八。顾汉代儒学虽极盛, 而所谓八儒者,则渺不可睹。其条叶跗萼,千差万别,又迥非初开宗时之情状矣。今欲言汉儒之差别,请先言汉以前之派别。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表例说明:

  一 其流派不光大者不列。

  一 列子游于孟子派者,孟子言大同,而大同之说本于《礼运》,《礼运》为子游所传。《荀子·非十二子篇》'攻思、孟条'下又云:“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故知孟子之学出于子游也。

  一 列仲弓于荀卿派者,《非十二子篇》以仲尼、子弓并称。《论语》言:“雍也可使南面。”正荀子君权之学统所自出也。

  孔子之学,本有微言、大义两派。微言亦谓之大同,大义亦谓之小康; 大同亦谓之太平,小康亦谓之拔乱,谓之升平。拔乱、升平、太平,《春秋》谓之“三世”。三世之中,复各含三世,如太平之拔乱,太平之升平,太平之太平等是也。大义之学,荀卿传之;微言之学,孟子传之。至微言中最上乘,所谓太平之太平者,或颜氏之子,其庶几乎?而惜其遗绪之湮没而不见也。庄生本南派巨子,而复北学于中国,含英咀华,所得独深,殆绍颜氏不传之统者哉!然其嗣续固不可以专属于孔氏。然则孔学在战国,则固已仅余孟、荀两家,最为光大。而二派者,孔子之时便已参商,迨及末流,截然相反。孟子治《春秋》,荀子治《礼》(《春秋》,孔子所自作,明改制致太平之意者也;《礼》,孔子所雅言,为寻常人说法者也);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两义皆孔子所有。言大同者必言性善,太平世当人人平等也;言小康者必言性恶,拔乱世当以贤治不肖也。故言性善者必言扩充,近于自由主义;言性恶者必言克治,近于专制主义);孟子称尧舜,荀子法后王(尧舜者,大同之代表也,《礼运》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等是也;后王者,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小康之代表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所谓“六君子”也,所谓“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礼义以为纪”等是也)。此其大端也。若其小节,更仆难终。孟子既没,公孙丑、万章之徒不克负荷,其道无传。荀子身虽不见用,而其弟子韩非、李斯等大显于秦,秦人之政,一宗非、斯。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见汪容甫《述学》),而传经诸老师,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学之大不幸也(汉代学术在荀派以外者,惟《公羊春秋》耳)

  汉儒流派繁多,综其大别,可分两种:

  一、说经之儒。二、著书之儒。

  一、说经之儒。在昔书籍之流布不易,故欲学者皆凭口说,非师师相传,其学无由,故家法最重焉。今请将各经传授本师,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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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例说明:

  一 凡传授不断者,以“——”为识;传授不明者,以“------”为识。

  二 所表传授人,只据故书,其真伪非著者之责任。

  三 每经于汉初第一本师,下施“·”为识;立于学官者,下施“▲”为识。

  由此观之,《鲁诗》《毛诗》《榖梁春秋》《左氏春秋》,皆出自荀卿, 传有明文;而伏生、辕固生、张苍,皆故秦博士;《礼经》传授,高堂生之前, 虽不可考,然荀卿一书,皆崇礼由礼之言,两戴《记》又多采荀卿文字,则其必传自荀门,可以推见。若是乎两汉经术,其为荀学者十而七八,昭昭然也。

  论两汉经学学派,最当注意者,今古文之争是也。今文传自西汉之初, 所谓“十四博士列于学官者”是也;古文兴于西汉之末,新莽篡国、刘歆校书时所晚出者也。今文虽不足以尽孔学,然犹不失为孔学一支流,古文则经乱贼伪师之改窜附托,其与孔子之意背而驰者,往往然矣。古文虽不盛于汉代,然汉末、魏、晋间,马融、郑玄、王肃之徒大扬其波;逾六朝以及初唐, 泐定《五经正义》,皆为古文学独占时代。盖自是而儒者所传习,不惟非孔学之旧,抑又非荀学之旧矣。今将汉代所立于学官者,列其今古文之派为一表: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综而论之,两汉经师可分四种:其一口说家。专务抱残守缺,传与其人,家法谨严,发明颇少。如田何、丁宽、伏生、欧阳生、申公、辕固生、胡母生、江翁、高堂生等其人也。其二经世家。衍经术以言政治,所谓“以《禹贡》行水,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折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如贾谊、董仲舒、龚胜、萧望之、匡衡、刘向等其人也。其三灾异家。灾异之说何自起乎?孔子小康之义,势不得不以一国之权托诸君主,而又恐君主之权无限,而暴君益乘以为虐也。于是乎思所以制之,乃于《春秋》特著“以元统天、以天统君”之义,而群经亦往往三致意焉。其即位也,誓天而治;其崩薨也,称天而谥。是盖孔子所殚思焦虑,计无复之,而不得已出于此途者也。不然,以孔之子圣智,宁不知日蚀、彗见、地震、星孛、鹢退、石陨等地文之现象,动物之恒情,于人事上、政治上毫无关系也,而龂龂然视之若甚郑重焉者,毋亦以民权既未能兴,则政府之举动措置,既莫或监督之而匡纠之,使非于无形中有所以相慑,则民贼更何忌惮也。孔子盖深察夫据乱时代之人类,其宗教迷信之念甚强也,故利用之而申警之。若曰:某某者天神震怒之象也,某某者地祇怨恫之征也,其必由人主之失德使然也。是不可不恐惧,是不可不修省。夫人主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时,夫安能无失德?则虽灾变日起,而无不可以附会。但使稍自爱者,能恐惧一二,修省一二, 则生民之祸,其亦可以稍弭。此孔子言灾异之微意也。虽其术虚渺迂远,断不足以收匡正之实效,然用心盖良苦矣。江都最知此义,故其《对天人策》, 三致意焉。汉初,大儒之言灾异,大率宗此旨也。及于末流,浸乖本谊,牵合附会,自惑惑人。如《书》则有《洪范五行》,《礼》则有《明堂阴阳》,《易》则京房之象数灾异,《诗》则翼奉之五际六情(齐诗派)。至于《春秋》,又益甚焉;驯至谶纬之学,支离诞妄,不可穷诘,骎骎竞起,以夺孔席,则两汉学者之罪也。其四训诂家。汉初大师之传经也,循其大体玩经文(见《汉书·艺文志》),不为章句训故,举大义而已(见《汉书·儒林传》),故读一经通一经之义,明一义得一义之用。自莽、歆以后,提倡校勘诂释之学,逮东都之末,则贾、马、许、郑,益覃心于笺注,以破碎繁难相夸尚,于是学风又一变。近启有唐陆(德明)、孔(颖达)之渊源,远导近今段(玉裁)、王(引之)之嚆矢,买椟还珠,去圣愈远。盖两汉经学,虽称极盛,而一乱于灾异,再乱于训诂。灾异乱其义,训诂乱其言,至是益非孔学之旧,而斯道亦稍陵夷衰微矣。

  二、著书之儒。今所传汉代著述,除经注词赋外,其稍成一家言者,有若陆贾之《新语》,贾谊之《新书》,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司马迁之《史记》,淮南王安之《淮南子》,桓宽之《盐铁论》,刘向之《说苑》《新序》,扬雄之《法言》《太玄》,王充之《论衡》,王符之《潜夫论》,仲长统之《昌言》,许慎之《说文解字》等,四百年中,寥寥数子而已。而《说文》不过字书,于学术思想全无关系。《盐铁论》专纪一议案,亦非可以列于作者之林。《新语》真赝未定,《新书》割缀所成,未足以概作者之学识。要之,汉家一代著述,除《淮南子》外,皆儒家言也。而其有一论之价值者,惟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王充、王符、仲长统七人而已。江都《繁露》,虽以说经为主,然其究天人相与之故,衍微言大义之传,实可为西汉学统之代表。《史记》千古之绝作也,不徒为我国开历史之先声而已,其寄意深远,其托义皆有所独见,而不徇于流俗。本纪之托始尧舜(五帝)也,世家之托始泰伯也,列传之托始伯夷也,皆贵其让国让天下,以诛夫民贼之视国土为一姓产业者也;陈涉而列诸世家也,项羽而列诸本纪也,尊革命之首功,不以成败论人也;孔子而列诸世家也,仲尼弟子而为列传也,尊教统也;《孟荀列传》而包含余子也,著两大师以明群学末流之离合也;老子、韩非同传,明道、法二家之关系也;游侠有传,刺客有传,厉尚武之精神也;龟策有传,日者有传,破宗教之迷信也;货殖有传,明生计学之切于人道也。故太史公诚汉代独一无二之大儒矣。彼其家学渊源,既已深邃(《太史公自序》称其父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生于天下之中央,而足迹遍海内(《自序》云:“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盖今日版图,除两广、贵州、福建、甘肃五省外,史公足迹皆遍矣),其于孔子之学,独得力于《春秋》(《自序》称“吾闻诸董生曰”云云,盖史公于董子,必有渊源矣。《公羊传》屡引“子司马子曰”云云,吾友仁和夏曾佑,以为必史公也),而南派、北东派、北西派之精华,皆能咀嚼而融化之。又世在史官,承胚胎时代种种旧思想,磅礴郁积,以入于一百三十篇之中,虽谓史公为上古学术思想之集大成可也。刘中垒粹然醇儒,然为当时阴阳五行说所困,不能自拔。《说苑》陈义至浅,殆无足云。扬子云新莽大夫,曲学阿世,著《太玄》以拟《易》,著《法言》以拟《论语》,是足以代表当时学者乏创作力,而惟存模拟性也。王仲任颇思为穷理察变之学,然学识不足以副之,摭其小而遗其大。吾友余杭章炳麟,以比希腊之烦琐哲学,斯为近矣。节信(王符)、公理(仲长统)虽文辞斐然,然止于政论,指摘当时末流之弊而已,于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中,不足以占一席。若是乎两汉之以著述鸣者,惟江都、龙门二子独有心得,为学界放一线光明而已。嗟乎!斯道之衰,一何至是。君子观于此而益叹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不可以已如是其甚也!

  其于说经著书之外,足以觇当时文明之迹者,则词赋为最优。而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其代表人也。而唐都、洛下闳之历数,张仲景之医方(著《伤寒论》),张衡之技巧(制地动仪),亦有足多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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