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复金山中华会馆书

复金山中华会馆书

　　清光绪二十六年

　　著者自戊戌政变后，养晦东瀛，一年有余。去年秋冬之交，因美属金山大埠华人致电，敦请往美，遂于十一月由日本首途，道经檀香山，拟小住一月，即便前往。总署闻之，惊惶失措，遂移檄驻美使臣伍廷芳，令其阻止登岸。且谓梁某昔经该使臣奏调出洋，且属同县同乡，若该使臣不竭力阻止，则是有意招致，该使臣不能辞其咎等语。伍使商诸美外部，未能得许。伍寝食不安，无所为计，乃会集中华会馆绅董之守旧者，请其致书檀岛，力劝勿往，大意谓官吏悬赏购刺，无赖小民及贪利洋人，既已预备药弹匕首以待，切宜自爱，勿投身险地云云。著者得书后，即复此书。

　　中华会馆诸乡台均鉴：

　　奉读赐翰，具见殷勤相爱之盛心，铭感无已。弟自去年十一月，自日本首途，本拟在檀岛小住月余，于上元前后便到大埠。奈为疫症所阻，至今濡滞，未能前来，方用歉仄，乃承手教，勖以自爱，劝其他行。弟捧诵之余，亦未尝不且感激而且踌躇也。独念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强为。苟其死也，虽安坐广厦之中，饵以参苓，拥之以近侍，终无可逃。苟其不死也，则如从军者掷身于硝烟弹雨之间，航海者赌命于鲸涛鼍浪之窟，其不死自若也。且无论远者，即如弟之一身，当前年八月之变，虽有十头颅，亦不足斫矣。然而至今犹俨然生于人世间者，岂非未获死所，而造化小儿未许我以暇逸耶？人生只一死耳，从未有生而不死者，亦未有死而复死者，死何足畏？弟如畏死，则何难媕阿阘冗，婢膝奴颜，以求自身之安乐于名场宦海之间，自顾才力，度未必出现时官吏之下，而弟不愿如此者，以良心难昧，而血性不能尽无耳。方今瓜分之祸，悬于眉睫，家乡故土，已属他人，举国同胞，将成左衽。向小朝廷求生活，实觉无颜，且君辱臣死，古之常经也。今者圣主被幽，操、莽弄柄，篡弑之局，千古一辙，虽五尺童子，犹能知之，衮衮诸公，岂犹瞢焉？使李鸿章、伍廷芳清夜扪心自问，岂不知所谓上谕者非出皇上之口；岂不知所谓大阿哥溥儁者，不过贼臣所借以为傀儡；岂不知新党尽戮，皇上随之而弑；岂不知皇上既弑，中国随之而亡。而彼顾腼然伣然，奉伪诏若神明，仇新党如蛇蝎者，不过欲媚吕雉、武曌、曹操、司马懿，以保其目前之禄位而已。不知国且不保，位于何存，种将为奴，禄更何有。即使剧秦美新，献符命于新朝，朝晋暮唐，为五代之元老，然而大厦一倾，冰山安在，覆巢之下，完卵难期。诸公之所以自为计者，似巧而实拙，似智而实愚也。况内地人心积愤已极，朱虚、敬业，既藏器以待时，胜、广、黄巢，亦揭竿而蠢动，彼辈犹复撄豪杰之公愤，行野蛮之劣谋，吾恐其不惟受天下之唾骂，而首领亦将不自保也。虽然，彼辈既立伪朝，自不得不奉逆命，不过苟求自免，谅非出于本怀。《春秋》之义，责备贤者，既非贤者，吾何责焉？至于弟，则前年八月已是九死之人，此后余生皆圣主之所赐。自今以往，为君父而捐躯，为国民而流血，固所愿也。既畏死则不任事，既任事则不畏死。炮弹何物，炸药何物，岂足以阻大丈夫前进不退之心耶？北京、广东尚且敢往，而何有于金山？天心未去，帝党多才，内外诸豪，星罗棋布，其智能勇略过弟百倍者，不可胜数。若弟者，有之不为多，无之不为少，拼头颅血肉以激动天下豪杰之公愤，以为中国文明之引线，弟之荣幸，何以加焉！诸君子拳拳见爱，代为之谋，弟之感铭，有加无已。虽然，弟之初志，固不可渝，谨谢盛心，幸恕方命。顷者檀山疫症，尚未尽息，轮船附客，颇多窒碍，一俟平复，便当遄行，到大埠时，更当面谢。抑弟更有渎陈者，今日中国危亡迫于旦夕，吾粤锦绣奥壤，尤为各国所垂涎，九龙广州湾惨状，凡有血气，闻之伤心。古语不云乎：“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毋谓邻宅失火，于己无关，须知前车既倾，后轸宜戒。当一年以前，新安遂溪之人，岂知有今日之惨酷耶？使当彼时有告之者曰：汝之地将被割，汝之乡将被炸，汝之身家将不保，汝之祖宗骸骨将被发掘，汝之妻子将被掠淫，其谁信之！将逐之以帚而唾其面矣。试问我三邑、四邑、香山、惠潮诸地，与九龙、广州湾相距几何，再进一步，则祸已临头。今者操莽在朝，内讧纷起，惟有力以残善类，曾无法以拒外夷，除非敌之不求，但有求而必应，念及故乡，谁敢保其三年无事哉？三年以后，出洋即为外国，归去亦是外国，出洋被凌被逐，归去亦被凌被逐，茫茫大地，竟无吾民托足之区。凡我兄弟，宁能无父母桑梓之念耶？即不爱皇，即不爱国，亦当爱身家，其忍听吕、武、操、莽为我写卖奴契也！弟言及此，知必有逐弟以帚而唾弟之面者，然弟诚不忍我兄弟随新安、遂溪诸县人之后，徒坐待祸至始觉，而噬脐无及也。伏望诸君子熟察利害，激厉良心，去逆就顺，共保圣皇，共救国难，共卫身家，实所厚望。匆匆布复，不尽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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