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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学》序


  清光绪二十五年

  呜呼!此中国为国流血第一烈士,亡友浏阳谭君之遗著也。烈士之烈,人人知之,烈士之学,则罕有知之者。亦有自谓知之,而其实未能知者。余之识烈士,虽仅三年,然此三年之中,学问、言论、行事无所不与共。其于学也,无所不言,无所不契。每共居则促膝对坐一榻中,往复上下,穷天人之奥,或彻数日夜废寝食,论不休。每十日不相见,则论事、论学之书盈一箧。呜呼!烈士之可以千古,尚有出乎烈士之外者,余今不言,来者曷述焉。乃叙曰:

  《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南海之教学者曰:“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竟。”《仁学》者即发挥此语之书也,而烈士者即实行此语之人也。今夫众生之大蔽,莫甚乎有我之见存,有我之见存,则因私利而生计较,因计较而生挂碍,因挂碍而生恐怖。驯至一事不敢办,一言不敢发,充其极也,乃至见孺子入井而不怵惕,闻邻榻呻吟而不动心,视同胞国民之糜烂而不加怜,任同体众生之痛痒而不知觉。于是乎大不仁之事起焉。故孔子绝四,终以无我。佛说曰:“无我相。”今夫世界乃至恒河沙数之星界,如此其广大;我之一身,如此其藐小。自地球初有人类,初有生物,乃至前此无量劫,后此无量劫,如此其长;我之一身,数十寒暑,如此其短。世界物质,如此其复杂;我之一身,分合七十三原质中之各质组织而成,如此其虚幻。然则我之一身,何可私之有?何可爱之有?既无可私,既无可爱,则毋宁舍其身以为众生之牺牲,以行吾心之所安。盖大仁之极,而大勇生焉。顾婆罗门及其他旧教,往往有以身饲蛇虎,或断食,或卧车下辙下求死。而孔、佛不尔者,则以吾固有不忍人之心,既曰不忍矣,而洁其身而不思救之,是亦忍也。故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古之神圣哲人,无不现身于五浊恶世,经历千辛万苦者,此又佛所谓“乘本愿而出”。孔子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也。烈士发为众生流血之大愿也久矣。虽然,或为救全世界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种之人而流血焉,或为救一国之人而流血焉,乃至或为救一人而流血焉。其大小之界至不同也,然自仁者视之,无不同也。何也?仁者平等也,无差别相也,无拣择法也,故无大小之可言也,此烈士所以先众人而流血也。况有《仁学》一书,以公于天下,为法之灯,为众生之眼,则烈士亦可以无慊于全世界也夫,亦可以无慊于全世界也夫!

  烈士流血后九十日,同学梁启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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