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治始于道路说

治始于道路说

　　清光绪二十二年

　　入其鄙而熇秽芜蕞，蔡莽螫刺；入其都而水土恶尘，薶恶沮洳；谶漏湫淤如鼠壤，则虽騃稚之竖，必曰此岛夷野猺，可谓闭化之国也已。入其鄙而旷敞夷达，隧轨修洁；入其都而平逵九达，车可方轨；土阆之环，落渠之写，轩廓整葺，奕然而理，则虽騃稚之竖，必曰此名都理邦，可谓开化之国也已。是未尝见其风俗之淳漓也，民智之浚塞也，物产之殷窳也，条教之隆秕也，然而瞩于其墟、游观其闾市，遂信其人功之无精英，工儒之无魁桀，百室万货之呰败，法礼政治之弛靡，号而夷之曰：僝陋之国，若是者何也？曰：卉木之腴瘁，必形于枝叶；气体之充惫，必贡于支面。道路者，固国之枝叶、支面也，安有叶萎面癯，而不知其木瘁体惫者哉？抑又闻之，巧秝之算，起于点线，风化之开，基于切近。夫以目之所睹，足之所履，气息之所吸触，出入之所趋步，自王公贵人以至于氓隶，无日不驰履于其间。其所谓切近者，虽室闼庭户不是过矣。室闼庭户，芜积秽壅，虽有疲懦，犹力起而冀除之，其有习居沓冗而不以为恶者，其长老必从而诟谇之，外人必从而诽诋之，曰：是不治之败家也。而独于室闼户庭之稍远者，则任其芜积秽壅，因缘濡染，虑不动于耳目切近之地。弛废犹且如此，是尚得曰国有人乎？夫僻鄙宵壤，物力凋敝，或不任其整治耳。中国固文明之古国，而人数四万万余，又地球所谓殷庶之邦也。然而城会之间猥狭湫滞，毂击咉咽，不能旋踵。且其粪秽之所积，腥膻之所萃，污垢敝物之所丛集，弃遏蒸郁，动如山阜。又其甚者，垤穴岖崎，泞途渗濡，三市之衢，猥积瓦砾，是亦何以异于物力凋敝之宵壤乎？然犹可诿曰：省会之逖远也，若夫京师内地，是固天子宅中之境，所谓首善之区也，是固辇毂之下，而百官诸侯王所趋侍鳞萃者也。然其道途荒芜，几如沙漠，大风扬播，污薶昼晦，积秽没踝，渟潦妨毂。白昼大途之中，甚且粪溺以为便，臭毒所郁，蒸为瘴疠，每一夏暑，毙者乃不知几十万人。此固行路之所掩鼻，外人之所悼心矣。而其重卿巨公，与夫分司而守此土者，熟视无睹，固恬而不怪，此蒙所为大惑不解者也。夫彼之漠然于此者，非必乐而安之也，特以为琐碎龌龊之事，不足为虑，经国大猷，不在是耳。然吾闻治国者之言矣，匠人营国中之道，经途九轨，环途七轨，野途五轨，必不使之湫隘也。野庐达国道于四畿，必不使之隔绝也。比郊及野宿息井树，必不使之荒废也。舟车毂互叙而行之，必不使之壅塞也。合方掌达津梁，必不使之陷败也。禁驰骋，禁径逾，必不使之扰乱也。季春开通，必不使之障碍也。以时平易，必不使之洼踦也；雨毕而除，必不使之潦污也。体国经野，亟亟于此，何尝轻而缓之哉？抑又闻之古史氏矣，殷人之制，弃灰公道，则断其手。周人之制，列树立鄙以表道。夫利民之事，岂无大于是者。而古帝哲后，则必龂龂以此为急务，使古人而皆愚人也则可，古人而少知治体者，乌可轻而缓之哉？微独古先哲王之急此也！

　　泰西新政，非显著富强之效者哉。其修道之制也，宽廓途轨，以张逼滞，高中卑旁，以流潦渍，甃水通沟，以涤污垢，日加轮碾，以平颇仄，车人异道，以达壅塞，激水浇洒，以荡氛薶，而复然电灯以烛之，逻巡捕以叙之，禁弃粪秽以洁之，其街道之制，亦可谓精且密矣。夫古今相去千余年，而泰西新政曾无少异于古王之旧制，岂非有国者之所急，必不能遗此切线之最近者哉。西人之通商我国者，其租界之道路整洁，亦犹是矣。吾人之游览之者，莫不叹其政治之修，废弛之举，而与吾相切者，反靳然置之，是何异喜赁居者之洁治廊庑，而堂室垢杂，乃坐视而无术。抑何不引前制邻政而观之也，无具甚矣。且彼所谓坐视无术者，亦曰工重难任，款大难筹耳！夫因人心之所乐，兴民生之大利，事至易行也，分土而理，各修所治，责至易专也。中国贫民穷饿，谋生艰苦，即以修路之费，为养民之资。以工代赈，效至易收也。禁弃积秽，令至易行也。时一葺理，后至易继也。且国家亦尝岁拨内帑百数十万以修道矣，然中饱吏胥，因循粉饰，日掷黄金于虚牝，孰若一为更始，实收前民利用之益，而尽去梗咽污秽疠疫之害哉。夫有此大利，关于国体，虽勉强筹画，犹当为之。况修路本有常款，省数年之虚费，而已足者乎？《荀子》曰：“凡事利多而害少，则为之。”《商君》曰：“利不十不变法。”有百倍之利，而更无一害，夫亦何惮而久不为也？输粟、调兵、通商、利运、赈灾、察吏、开风气、通有无，铁路之利，亦即知之言之，筹巨款而专办之矣。而反于此近民要图，习不加察，有数微款，诿难筹办，无亦见远而遗近乎？远法商周之旧制，近采泰西之新政，内豁壅污之积弊，外免邻国之恶诮，民生以利，国体以尊，政治以修，富强以基，一举而数善备，固未有切近便易于此者也。《书》曰：“王道荡荡。”又曰：“王道平平。”盖信乎王道之必先如此，然后有以著荡平之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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