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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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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问题是这样发生的 白知时挟着旧书包和那柄泸州大雨伞,沿着他惯于经行的右厢三尺许宽的阶沿,从几个洗衣的和坐在各家房门首做着各种活路的妇女中间,谨谨慎慎走过时,好些中年和老年的妇女都习惯的要略略让他一下,并向他打个有礼貌的招呼“回来啦!”因为在这个门道里,他的身份最高,虽然从民国三十年以来,他教了几个学校的收入,早已不及两厢中住的任何一家,这已是彼此都明白的事。 在第四间厢房与第五间厢房之间,还横过天井砌了一道青砖隔墙。当中两扇木板大门,非有大事是不开的,而平常出入,都由开在两边阶沿上的两道侧门。这侧门原都有门扇的,只须一关,住在上房的人便另外有个世界,可以说和两厢便隔绝了,只管第五间厢房还插在那世界内。这是成都旧式门道的格式,便于一正两厢住三家人。而各门各户,鸡犬之声相闻,人则为了避免是非,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的;还有一层,便是同一院子的内眷也才有个回避的余地,你可以假装不看见我的,我也可以一样的假装。以前不用隔墙,那是犯忌的,而用的是木隔,名曰蜈蚣架子,表示有个界限而已,同时又免挡住了财气。到民国年间,营造工头只知道这样拦一拦才好看,于是由蜈蚣架子改成了隔墙,复因这院里左右第五间厢房都由原来体系上截断,另开一道通阶沿上的门,成了独立的一间,以便多招两家佃客的原故,才老实将门扇取销,而便于大家出入。 白知时一进侧门,又上了两步石级,立刻就站在他那大得出奇的耳房门外。才举手去取开那只并未加锁而仅以一根铁钉插着的门扣时,就在那间他曾经和老婆住过的正房里,忽飞来一片不算苍老也不算清脆的妇人声音:“白哥子才回来么?我等了你好久了!” 门扇已自己打开了,但他却转身走到正房窗根前,隔着那冰梅护窗的一块玻璃窗心,朝那说话的妇人笑了笑。 “你今天回来得早吗?行市怎样?” 那妇人本已三十二整岁,照历书说,则是三十四岁,在早晨才起床,未洗脸,未梳头,未喝酽茶,未接连抽足三支小大英时,或许还要看她三十六岁挂零。但是,当她刻意打扮之后,即是说扑了香粉,晕了胭脂,画了眉毛,涂了唇膏,把烫鬈的蓬松短发略梳顺理,把微微泡起的眼瞠摩挲一会之后,却也和一般的染有鸦片烟瘾的妇女们一样,至少可以看年轻五岁;倘若再将那件漂亮而不十分摩登的短旗袍穿上,再披一件流行的薄呢短外套,不穿平底鞋而穿一双半高跟皮鞋,再配着永不离身的那一对赤金腕钏,以及出门时必戴的一对宝石耳坠,一条有小金锁的赤金项链,和四五只嵌有玉花宝石的戒指的话,则又未尝不娉娉婷婷,顾盼生姿,而那瘦得像竹竿的身材,和微耸的两肩,和微凹的胸膛,反而颇有点一九二〇年巴黎的小家碧玉的风度。自然,这在现代男子们的眼里看来,会认为病态的美,是不为爱好健康美的少年所喜悦;但在四十五岁以上的中年人眼里,则是风情旖旎,最动人的了。 此刻隔着窗子同白知时说话之际,那一身装潢美好的甲胄已脱去了,仍只是一件相当旧的浅灰洋布短袖长衫;露出两条虽不算枯但已瘦得可以的膀子,金钏光辉已不能为那苍白颜色的肌肤和青郁郁的筋络增加什么华丽;脚下一定又换穿了那双倒了后跟,当作靸鞋的破花鞋,光是站在方桌跟前,已看得出那一对大膝盖的短腿是软洋洋,没有劲的。 “你问的啥子行市?”一支小大英拈在右手上两根薰黄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相当小的红唇中吹出一缕青烟。一双光彩不足的大眼睛,噙着笑意,从擦得红红的高颧骨上溜过来:“是清油吗?是纸烟吗?是杂货吗?是黄金储蓄券吗?开口就外行,莫把人笑死了!……” 果就眯着眼睛,很放肆地笑了起来。白知时一点不觉得这句话可怪,倒承认自己实在是干这种事的外行,遂也附和着,张开大口一笑。 这妇人是唐老寡妇的独生女,民国二年,熊克武、杨庶戡在重庆闹独立,胡景伊由成都开兵去平乱时出生的。民国十二年,正读红照壁女师校附小时,恰遇着杨森攻城,全城人心惶惶,父亲又被流弹打死,因而就废读了。民国二十一年,已择定吉日和高局长结婚,安排新式旧式一并举行,证婚人已约定石肇武旅长担任了的,偏偏二十四军和二十九军又在成都市内火并起来,兵荒马乱,还顾什么繁文缛节,汽车花轿全没坐成,草草过门和高局长成其好事后,便一同出省偕赴马边。二十二年孩子刚生不久,共产党在川北建立了根据地,而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前锋已指向贵州,就那样偏僻的马边,也震动了。 其后,同丈夫走了好些地方,都是住不多久,便遇共产党的军队开来,比如在富林、在荥经、在名山,乃至在北路的梓橦。她后来追叙这两年多的情况,常叹息说:“真是命中注定的要当乱离人,日子没有过伸抖一天,随时都是提心吊胆的,一听见风声就跑!但那时生活真便宜呀!一斗四十五斤老秤重的米,才六角钱,下力的也多,无论啥子偏僻地方,都有抬滑竿的,也都有烟馆,所以跑了那们多路,人没吃过大亏,东西也没受过损失!” 算是直到国战打起了后,他夫妇方回到高局长故乡乐山牛华溪。高局长在外面奔波久了,倦于风尘,遂在本乡任了一个不大的职务。据说,平生宦囊不甚充裕,而回家后又抽上一口鸦片烟,瞻念前途,不能不在浑水时候弄几个养老钱的原故,于是就同本乡一般土豪起了利害冲突;好几年来,都是剑拔弩张的,却绝未料到即在去年秋天,为一件极不要紧的小事——卖放壮丁,公然被人密告为蓄谋通敌,扰乱后方,在十六小时内,就被乐山驻军张惶其事的派队抓去,不由分说,便引用了几条什么法令,“验明正身,处以死刑!” 高太太,也即是唐淑贞,当时简直气昏了,也吓昏了。娘家没有势力,婆家又少人手,怎么办呢?只好劳神费财,将丈夫尸首领回,草草棺殓,草草安埋后,含冤负屈的收拾收拾,奔上省来,投靠到妈妈怀里。儿子高继祖正好读了高小。 唐淑贞本来身体就不结实,随着丈夫十年,没有过过一天伸抖日子,焦焦愁愁的,时常闹心口痛。丈夫抽上了鸦片烟,遂叫她也来试试看,果然妙,一试心口就不痛了。如此试了两年,鸦片烟成了瘾,心口痛好像还没有断根,而身体越瘦了。 因为是独生女,而又因为遭了横事守了寡,当然更被母亲宠爱。滋补品如银耳,如蛤士蟆,是天天必需的。据说,缅燕更好,只是买不出,是禁止入口的东西。再加以一天几钱烟膏,一天两包小大英,这费用绝不是唐寡妇南门外十二亩田地——推叽咕车的老余,就是她佃客之一,分租了四亩六分。——一巷子一个杂院的收入,所能支持,虽说她,唐淑贞自己带了些来,若不让它生子息,而只是用老本,到底不行的呀!何况物价已越爬越高,渐渐威胁到任何人的头上来了。 她,唐淑贞毕竟算是跑过滩的,见识比她安土重迁的母亲强多了,又因为常须买烟膏的原故,认识的人也广,而警察局里还有两个亲戚,都能够商量大计的,于是从去年冬天,她就跑起安乐寺的有名黑市场来。半年不到,不但内行了,不但目下生活上的一切需要全得了解决,而且把握在手上的物资还相当的多。 她上省来时,恰遇着白知时将正房一间退佃,她很高兴地住下,因她未出阁前,这间正是她的绣房。而不高兴的,便是仅隔一道泥壁的白知时,每天早晨起身得太早,一下床,就马不停蹄的走,而那一双永不下班的皮鞋,有力的敲打在枕子松动的地板上,简直使隔壁睡早觉的人,被震得不但厌烦,而且神经都痛了。要不是不多久唐淑贞为了要上安乐寺,不能不习惯早起的话,白知时的租佃契约一定会成为问题的。 从安乐寺有了美国纸烟起,唐姑奶奶——一院子的人都称她姑奶奶,连她母亲也用的这称呼。——和白先生就接近了,为的要请他代认洋文。第一次在窗根下的阶沿上,第二次在唐寡妇的堂屋里,第三次在白知时的耳房内。第一次,是偶然碰见,那是一个星期六,白知时下了课,带着他外侄回寓来弄午饭,唐淑贞也刚从安乐寺回来,买进了几条菲里浦私货纸烟,价钱很便宜,她不大信得过,无意的请白先生认一认洋文,到底是真是假;白先生把他所能认得出的字,全老老实实告诉了,而且那么认真,那么殷勤,使得唐淑贞无法不由衷的道谢他。第二次,是唐寡妇出面请他去的。因为又多了两个牌子,价钱也自不同,这一次连唐寡妇也向他致起好感来了,把年前为了加房租的那番的云雾,全吹散得无影无踪。第三次,是在黄昏时候,也当白知时坐了茶铺回来,正点上灯,唐淑贞笑嘻嘻拿了几个长方形的硬纸盒进来: “白先生,又要劳烦你了。请看一看,是外国点心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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