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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曾省斋不只在书面上说说而已,他本身首先实行起来。他纠集了百十人一个队伍,凭借几支明火枪和一些刀叉梭镖,就趁垫江县不备,夺取了县城,获得了不少洋枪现款。一月之间,纵横川北两府数县,不但牵制住上十营的巡防军、盐防军和小部分陆军,而且在十月初一日,还在广安州召开了民众大会,组成蜀北军政府,被举为当时四川境内第一个都督。

  杨庶勘等采纳了曾省斋的建议,分遣盟友各回原籍举事(果然,在重庆独立之前,下川东,尤其沿长江的州县,大都起了义,并且都组织起了民兵,都组织起了政府,都接受了重庆同盟会机关部的命令和指示)。一方面,朱之洪、张培爵他们还趁李湛阳招募城防营,商会招募商队,城内外招募团练,把盟友、学生和比较接近的人,尽量介绍进去,高的当到中队长,至不济,也要抓个上士。学生队伍也非常隐秘地组织起来。学生队伍名叫敢死军,武器是自己用铁壳和化学药品制造的、据说威力大得惊人的炸弹,因此又叫作炸弹队。

  他们的机关部设在炮台街重庆府中学堂监学室。但是他们秘密集会的地方却不在这里,而在距中学堂不远的一条更僻静的街道上和在通远门旁边、打枪坝后面的桂香阁。所以老奸巨猾的纽传善只管疑心府中学堂里有不轨之徒,聚而密谋,只管派遣侦探在学堂四周窥伺,到底查不出什么行迹,遭杨庶勘一番硬顶,也只好罢了。

  但是在端方未离开重庆之前,他们虽然派遣几个加入过同盟会的学生,用各种方法,和鄂军中间少数几个革命党人联络上了。一则由于革命的系统不同,二则由于彼此境地不同,都不敢深说,并且不敢把关系扯得过宽。因此,重庆机关部的人多所顾虑,不敢大肆活动。一直等到端方走后,听见云南、贵州两省都已独立,人心非常不安,于是杨庶勘才向张培爵说道:“列五,看来时机已到,你的部署如何?是不是可以发动了?”

  比他年纪轻,比他精力旺,比他兴趣好,甚至比他身材高大(其实也只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张培爵,搓着两手,嘻着笑脸说道:“正待告诉沧白先生。安岳县的王休——就是那个大胡子表字孟兰的,打发他一个学生兼程赶来报称,有一个我们的盟友,统率了一支革命大军,正由安岳取道向重庆来,大约不多几天便到达。我的意思,等到这支人马到达,联络好了,再谋发动不迟。”

  “这个盟友叫什么?”

  “据说叫夏之时,进过日本东斌学堂。”

  “嗯!”

  第五章 重庆在反正前后(四)

  长江各省纷纷独立,谣传北方几省也不稳。邻近四川的云南、贵州,据闻也前后反正。重庆人心不安,绅商界尤其惶恐,趁着端方没离开,一递一递地跑去见端方,要他拿主意。

  端方老是态度悠然,拈着颊髯微笑道:“不要紧啊!无论乱党如何猖獗,纵然半个中国都独立了,我敢断言,乱党还是会被扑灭的……”

  他的理由,倒不像有些腐败头脑所说的“天命未漓,国运永庥”,而是当时一班洋务派的通见,认为列强是不允许中国革命的。洋务派引的例证是,打倒太平天国军队的,是英、美、法各国帮助清朝训练的常胜军的力量,而扑灭不可一世的义和团、红灯教邪匪,更是八国联军的功劳。但是列强为什么要帮助清朝,消灭革命?洋务派只能说,因为太平天国、义和团(当然也包括现在孙逸仙所倡导的革命党,和国内一些秘密的革命团体在内)都是反对洋人的缘故。但是端方到东西洋去考察过宪政,不仅住过道道地地的洋房,吃过道道地地的大菜,还亲眼看过、亲耳听过道道地地的外洋社会上的情伪,他自以为所见较高。他的见解是,东西洋列强都是文明国家,文明国家的人民最赞成的是人道主义,最反对的是野蛮流血;而革命恰恰要流血,恰恰是野蛮行为,所以文明国家的人民都反对革命。

  其次,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闭关时代可比。闭关时代,不说别的,就是造反作乱,尚可自由自主。而今哩,中国大陆已为列强划为各自的势力圈,每一处地方的安危定乱,无一不与列强的利益有关。列强要在中国经营商务,办理实业,乃至开矿筑路,都是不能容许暴乱分子来破坏,甚至扰乱秩序。现在革党暴动,即令朝廷能够宽容,暂时得逞,但是到了损害列强利益时,他们岂能袖手旁观,而不出头干涉吗?对于庚子年义和团的往事,应该从这上头去研究,对于目前革党骚扰,更应该从这上头去着眼。何况革命排满,乱杀无辜,争城以战,血流漂杵,还是一种最不人道的举动。

  端方说这番话,并不是光为了安定人心,的确也出于他的信念。他并且仗恃手下有四营精练的鄂军,可以为之效命。使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把重庆这个后卫布置妥帖之后,率兵到成都,把四川总督的关防抓到手上。那时,做骆文忠公也得,不做骆文忠公也得。

  但是,到他启程西上以后,时世日非,谣言日盛,就是最为信服他说话的绅商两界人士,也因为重庆四周和沿江各州县纷纷起义反正,而朱有基、纽传善这班擅作威福的官吏,不特毫无办法,还一天几次电报打到成都,向赵尔丰辞职,恳求“迅委能员,肩兹重任,以遏乱萌,而靖地方”!因此,都恐慌起来。

  这人对那人说:“事到而今,身家性命要紧!走又不能走,躲又无处躲,怎么办呢?”

  那人向这人说:“有啥办法!只好求菩萨保佑。我看,万寿宫的罗天大醮,还是早点打的好。”

  “你这是迷信。革命党人讲维新,要打破迷信,神道奈何他们不得。”

  “那么,只求革命党快点起事,重庆反了正,就天下太平了。”

  “你希望革命吗?听说革命要流血,要闹到杀人如麻!”

  “杀人当然有的。或者也只杀那些做官为宦、不肯投降的人。你我收租吃饭,将本求利,平日安分守己,革命党人来了,赶先挂顺民旗,要银子献银子,要东西献东西,这样百依百顺,难道革命党真是张献忠不成?”

  “果然如你所说,能够保全身家,顾得了性命,我也希望早点反正。不过,听说革命党都是红头发、绿眼睛,翻了脸连娘老子都不认,恐怕比张献忠还凶。所以才有人说,革命党像洪水!像猛兽!”

  “如此说来,那还是早打罗天大醮,求菩萨保佑的好啰……”

  到九月二十九日,消息传来,有一支上万人的革命大军,从东安县乘船,循着涪江顺流而下,不日就要抵达重庆!简直天降祸害!没有人能够吃得下饭,睡得稳觉,多数人是由于恐惧,少数人是由于喜欢。也有一部分人不恐惧,不喜欢,莫名其妙,例如一般耳目不够长的小市民,和一般目不识丁、只看别人嘴巴扭的、专凭自己手艺与气力吃饭的人。这类人就不少。

  第二天是九月三十日,重庆城的绅商两界的恐慌,以那个时候的语汇言之,就是“达到极点”。同时,同盟会机关部和一班富有革命性的学生,又都欢天喜地,那情况,用那时的语汇来说,就叫作“达于沸点”。

  “达于沸点”的这部分人当然不舍昼夜地在做准备;并且也已商量定了反正之后,如何组织,某些人担任某项工作,某项工作应如何进行。但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除了代替黄龙旗的十八个小圆圈围绕一个大圆圈的国旗由一个盟友把样式从上海秘密带来,有所依据外,即如政府名称,就众议纷纭;后来虽确定为“中华民国军政府蜀军都督府”,还是有些人咬文嚼字地訾议说:“不好吧?一个名称里头,就有两个军字,两个府字。”因而有的人攒眉蹙眼说:“那就把军政府三字删掉,只用中华民国蜀军都督府也行。”但有人挥拳攘臂不同意说:“军政府三个字万不能删!这是同盟会总部确定,而且《民报》上也使用过的。要删,只能删都督府三字。”可是“中华民国军政府蜀军”又不成词。研究了几天几夜,结果,一字未删,一字未改。到底妥当不妥当?谁也不敢肯定。即此一端,可以推想创业确是不容易啊!

  “达到极点”的那部分人却糟糕透顶!他们连日麇集在陕西街重庆总商会内,你说过去,我讲过来,话说了几箩筐,不但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反而越说越乱。他们也有一个共同目的,就是使重庆丝毫不受革命潮流的冲击;要找一个方法,能够把这个山城弄来同外面无论什么地方隔开,永远维持像目前的情势。大家叹息道:“听说汉口的英国租界就好。隔一条不到五丈宽的歆生路,管你革命党不革命党,都不许过界。尽管这边在闹革命,在杀人,在抢人,在奸淫妇女;可那边,依然歌舞升平,金吾不禁,做生意的仍旧打开铺子做生意,搞工厂的仍旧放汽哨上工、放汽哨下工。我们重庆,怎么能一下变成外国人的租界,那便好啰!”因此,有人深为感慨上年所划的日本租界,为什么不让人家划在重庆城内,却偏偏主张划在南岸下游王家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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