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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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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顾天成三人来时,刚从大桥这头走进一间柴炭铺子的过道,再下几级石阶,踏上枕江楼的石堤,就听见全排平房里全是高声大嗓、划掌闹酒、谈家常话、讲生意经的声气。从没有糊纸的菱形窗格中看过去,只见盘着发辫的头,精赤条条的背脊和膀膊,原来正逢上座时候。 吴凤梧站在石级上说:“好生意!” 顾天相说:“我的估计没错吧?依我说,还是到北新街的精记去。不然,就总府街的崧记也好。” 顾天成前天来吃过这里的醋熘五柳鱼和醉鲜虾。觉得精记、崧记都只有蒸菜、炖菜,没变化。光是吃饭倒方便,泡菜都不差。但这里……隔着木栏杆,看见厨房正在炸鱼,炉火好旺,岚炭火焰从耳锅边冒起来好几寸高。四五个人站在菜案边挤虾仁。另一个厨子从炉子上一个挺大砂罐里,热漉漉地舀了一中碗黄焖鸡,把旁边耳锅里刚焯好了的三塌菇盖上两汤杓,递给身旁一个堂倌道:“亭子上的。”堂倌打从身边过时,啊!好香!顾天成决心不打退堂鼓。 “喂!找个座头。只有三个人,镶一镶都使得。” “来嘛!亭子上只有两个客伙,镶得下。” 草亭被平房遮住,在石堤这端看不见,及至转过平房,果然亭内一张足容八个人坐的圆桌,只有两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浅斟低酌。 顾天成走在前头,刚靠近圆桌,还没待堂倌打招呼,两人当中一个穿官纱汗衣背向里边坐着的人,猛一掉过头来。 “唉!才是郝家大老少!” 因为他们在几年前有过一场买坟园田土的纠葛,所以到最近,无意中在铁路公司碰头时,由邓乾元一介绍,彼此都记起了对方的来历和往事;两个人反而熟悉起来,谈得有劲,真像多年朋友。 郝又三当下绯红着脸站了起来道:“是顾三贡爷……怎么,也来吃馆子?” 堂倌满脸是笑,一面安条凳,一面说:“都是熟买主,这就好啰!我添杯筷去……是是,菜牌子跟着拿来。” 顾天成向他堂弟和吴凤梧介绍了郝又三。恭维话说了一大堆。郝又三更尴尬起来,坐下也不好,不坐下也不好。 “这位是贵友吗?既然幸会,介绍一下吧!”顾天成并未察觉什么,还是那样热情要好的样子。 “这是我两年多没见面,今天才重新碰头的小朋友,王念玉老弟。” 不像介绍,却像在解释。 王念玉满不在乎地抬起身向着众人笑道:“幸会,幸会。都请坐嘛!真的,我才从自流井盐号上回来没几天。又三哥特别招呼我吃杯酒,跟我接风。” 顾天成是老内行,自然一看就明白这个标致少年是干什么的。 顾天相是个胎里红,从前只读过私塾,继而娶了钱县丞大小姐,生活圈子也只是从自己的土财主家,扩展到老婆的小官场家。近几年,由于和走马街范兴和绸缎铺开了亲,继室范淑娴是读过懿行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人不漂亮,却很能干。嫌丈夫是个绣花枕头,用尽软硬手段,不惜和公婆吵闹赌气,在老人婆未死之前,才算把顾天相逼上了路,到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学堂读通学。虽然有了学友往来,生活圈子更扯大了,但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所以此时看见王念玉,只觉得这个美秀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为何打扮得这样奇怪:脑后只管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的松三把发辫,当额却留了一道长刘海,很像时下的女学生和一些官家小姐,只是没把刘海梳下来,拱贴在那羊脂玉似的额头上。 这时,脱去长衫,只穿一件米黄色葛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一道玉蓝绫边的高领,也不该是男子穿的。露在外面的一段项脖和两条膀臂的样子,想一想,好像只有前房死去的老婆钱大小姐才有这样细腻的肌理,亭匀的骨骼。而且态度又那么随便大方,乍一见面,他就能那么有说有笑,说起话并不粗鲁,有时抛几句文,连自己也不知出处。这到底是什么人?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又不像绸缎铺、洋广杂货铺的徒弟,自然更不像念书的学生。为什么又同一个当教习的人在一块?还称哥道弟如此亲热?顾天相也有点怀疑:莫非是吃相公饭的子娃娃?也不很像。那班钻茶铺、钻客店、钻私烟馆的子娃娃,他看见过,哪里有王念玉文秀?却比他妖艳。 顾天成虽是粗心人,到底也看出了郝又三的不安。心里好笑:“这算啥哟!难道害怕我剪他的辫子吗?唉!目前顾三爷归了正,有管头了,还敢在外头乱来吗?” 郝又三留心顾氏弟兄似乎并不见怪他如此一个正经人,又是学界先生,怎么会有如此荒唐行为。他因此认为顾氏弟兄大约并没看出王念玉的破绽吧?他心里安稳下来,神色也渐渐自然了,话也说得伸抖了。大家讲到南校场欢送情形,他不胜慨然说道:“听说今天刘藜青先生告别时神情,真有点易水悲歌的样子,可惜我有事没去参加。我晓得刘先生是个硬汉子,做起事来,认真得连铁钉都咬得断。但是依我看,他这回到北京去却不适宜。我听人说来,北京的政界腐败得很,无论做什么,非钱不行;尤其要去请见那些大位,王爷也罢,贝勒也罢,若果不把门包递够,连名帖都传不进去的。像刘先生那样直道而行的人,恐怕要失败。不过拿同志会里各位负责先生来说,眼前除了他去,又还找不出比他更妥当的人。蒲先生、罗先生倒对,但不能走,眼前同志会正在过经过脉时候,一天也离不了他们。其次邓慕鲁先生也还可以,但又要和叶秉承先生到新津去迎接赵制台,这也是一桩重要事情。因为……” 顾天成把手一伸,正待插嘴说什么,却被王念玉抢先说了起来:“罢哟!又是天下大事,又是同志会来了啰!”他还抿嘴一笑:“真的,同志会成了一股风,连自流井都吹去了。你们没见那些在盐巴堆里喂大的牛屎公爷,平日除了抽鸦片烟,打斗十四,玩姑娘外,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米是啥子树上生的?银子是哪处地下冒出来的?今天也讲起铁路来了,也要搞啥子同志会了,真焦人!我看不惯了,才离开盐号跑回来,不想躲鬼躲到城隍庙。前天刚才进大门,就碰见上房孙家请客,轿厅上好多大班,你一言,我一语,全说的是同志会。连家严那位口不妄言,言必称先王的古董,也开口保路,闭口废约起来,我两只耳朵都塞满了!只说今天同郝哥子躲在这里喝一杯,谈谈风月啦,谈谈这两年来成都的什么趣事啦,偏偏你们又说起了天下大事,又说起了同志会!我求你们换个题目,莫再谈这些讨厌事情,好不好?”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恰好堂倌来上菜,是顾天成要的醋熘五柳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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