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暴风雨前 | 上页 下页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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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生便一递一声,打着调子,唱出“伏以”以下,自行新编的华丽颂词。“一请新贵人出洞房!……一请新娘子降彩舆!……”唱至三请,新郎才缓步走出,面向堂外站在左边,新娘则由两位全福女亲搀下花轿,也是面向堂外站在右边。礼生赞了“先拜天地”,阶下细乐齐鸣。一直奏到“后拜祖宗,夫妻交拜;童子秉烛,引入洞房”。 继着这一幕而来的是撒帐,也是一个重要节目。 当一对新人刚刚并排坐在新床床边之上,而撒帐的——大概也由亲戚中有文采的少年充当——随即捧着一个盛有五色花生、白合、榛子、枣子的漆盒,唱着:“喜洋洋,笑洋洋,手捧喜果进洞房,一把撒新郎……”也是自行新编的颂词,不过中间可以杂一些文雅戏谑,总以必须惹得洞房内外旁观男女哈哈大笑为旨归。 其后,新郎从靴靿中抽出红纸裹的筷子,将掩在新娘凤冠上的绣花红绸盖头挑起,搭在床檐上。设若郝又三与叶文婉还不相识的话,只有在这时节乘势一瞥,算是新郎始辨新娘妍媸的第一眼,而新郎之是否满意新娘,也在这一眼之下定之了。但新娘还仍低眉垂目不能看新郎哩。 郝又三吃了交杯茶,合卺酒,趁小孩们打闹着爬上新床去抢离娘粑与红蛋时,便溜了出来,躲到三叔房里,一个人抱着昏晕的头脑,正自诧异:这样便算有了一个老婆,岂非怪事?而今夜还要向着这位熟识的新人,去做丈夫应做的事,不是更奇怪吗? 一个代理父亲责任,来授他性知识的老长亲,恰寻了来。 这是一位有风趣的老人,脸上摆着欢乐笑容,一开口便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老侄台,我想你们光绪年间生的人,哪里会像我们从前那等蠢法,连门路都探不着?既然你令尊大人托着,没奈何,且向老侄台秽言一二,若说错了,不要怪我,我这平生不二色的教师,本来就瘟……” 老长亲只管自谦,但他那朦胧的性知识之得以启发,而大彻大悟于男女性器官的部位,以及二五构精之所以然,却是全赖老长亲的一席之谈。老长亲说得兴会淋漓,而他也飞红着脸,听得很专心。不幸的,就是言谈未终,而贺客已陆续盈门。窗子外的洋琴台上,业已五音并奏,几个瞎子喧嚣着大唱起来。 新郎于每一个贺客之来,无论男女长幼,他总得去磕头。这已经够劳顿了。但还不行哩,客齐之后,还要来一个正经大拜。 所谓正经大拜者,如此:先由父母敬了祖宗。新娘已换穿了寻常公服,只头上仍戴着珍珠流苏,由伴娘搀出,与新郎并拜祖宗。照例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新娘因为缠脚之故,可以得人原谅,默许其一跪下去,就俯伏着不必动弹,而新郎则不能不站起来又跪下去,站起来又跪下去。 拜罢祖宗,又拜父母。照规矩,父母得坐在中间两把虎皮交椅上,静受新人大礼。不过当父母的,总不免要抬抬屁股,拱拱手,而后向着跪在红毡上的新人,致其照例的训词。 而后分着上下手,先拜自己家里人,次拜至亲,次拜远戚,再次拜朋友,连一个三岁小孩,都须拜到,并且动辄是一起一跪、不连叩的四礼,直至一班底下人来叩喜时,才罢。一次大拜,足足闹了三个钟头。郝又三感觉得腰肢都将近断了,两条腿好像缚了铅块似的,然而还不得休息,要安席了。正中三桌最为紧要,款待的是送亲的,吃酒的,当媒人的,当舅子的,虽然内里女客,由主妇举筷安杯,外边男客,由主人举筷安杯,但新郎却须随在父亲身后周旋,而洋琴台上也正奏打着极热闹的《将军令》《大小宴》。 十三个冷荤碟子吃后,上到头一样大菜,新郎须逐席去致谢劝酒,又要作许多揖,作许多周旋;而狡猾的年轻客人,还一定要拉着灌酒,若不稍稍吃点,客人是可以发气的。 到第三道大菜,送亲的,吃酒的,以及当舅子的,照规矩得起身告辞。于是由新郎陪到堂屋里稍坐一下,新房里稍坐一下,男的则由主人带着新郎,恭送到轿厅,轿外一揖,轿内一揖,轿子临走,又是一揖。女的则在堂屋跟前上轿,由女主人应酬。 要走的客,都须这样跑进跑出,一个一个地恭送如仪。 一直到夜晚。新娘是穿着新衣,戴着珠冠,直挺挺坐在床跟前一张交椅上,也不说,也不笑,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走,也不动;有客进来,伴娘打个招呼,站起来低头一福,照规矩是不准举眼乱看。虽然叶文婉是那样爽快的人,这里又是熟识地方,虽然郝香芸、香荃要时时来陪伴她,要故意同她说话取笑,虽然姨太太来问了她几次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虽然春兰传达太太的话,叫她随便一点;但是规矩如此,你能错一点吗?自己的母亲是如此教,送亲吃酒的女长亲是如此教,乃至临时雇用的伴娘也如此教。 而新郎则劳顿到骨髓都感觉了疲乏。 但是还要闹房哩。幸而父母十分体谅儿媳,事前早就分头托人向一班调皮少年说了多少好话,母亲又赶快去教了新媳妇一番应付方法,所以仅被闹了两个多钟头,而且也比较文雅。跟着又吃夜宵。 到此,新娘卸了妆,换了便服,才由大姑小姑同几个年轻女客陪伴着,在新房里吃了一点饮食。但是照规矩只能吃个半饱。 到此,新郎也才脱了公服靴子,换了便服,由父母带着,吃点饮食。自然也是不准吃饱,并不准喝酒。 街上已打三更了,三老爷督着底下人同临时雇用来帮忙的,将四处灯火灭了,人声尚未大静。留宿的男女客安排着听新房,都不肯睡,便点着洋灯打起纸牌来。 新郎累得差不多睁不开眼。母亲向他说:“进新房去睡得了!”到他要走时,又特意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今天是好日子,一定要圆房的。你表妹不好意思,须得将就下子,不准耍怪脾气啦!” 他进新房时,玻璃挂灯已灭,只柜桌上一盏缠着红纸花的锡灯盏,盛着满盏菜油,点的不是灯草,而是一根红头绳。新娘已经不见,有流苏的淡青湖绉罩子,低低垂着;踏脚凳上,端端正正摆了双才在流行的水绿缎子加红须的文明鞋。 他在房里去了几步,一个年轻伴娘悄悄递了件东西给他,并向他微微一笑道:“姑少爷请安息了,明早再来叩喜。” 他茫然将她看着,她已溜了出去,把房门翻手带上了。 他把接在手上的东西一看,是一块洁白的绸手巾,心中已自恍然。再看一看罩子,纹风不动地垂着,而窗子外面却已听见一些轻微的鼻息声,同脚步声。 老长亲淋漓尽致的言语又涌上脑际,心里微微有点跳,脸上也微微有点烧,寻思:“一句话没有说,一眼没看清楚,就这样在众人窥视之下,去做男女居室的大事吗?文明呢?野蛮呢?若叫苏星煌他们来批评……” 十 郝又三娶了亲后,虽不十分感觉夫妇间有好大的乐趣,但有一个年轻女人朝夕陪在身边,而所谈说的多不是平常自己想得到的话,却也与平常起居有点两样。不过他心里有时总不免要怀疑唐人诗“水晶帘下看梳头”,龚定庵诗“甘隶妆台伺眼波”,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意味,而值得如此吟咏? 几个少年未婚的亲戚朋友,偶尔问到他新婚之乐如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笑道:“有个女人伴睡,睡得不很安稳罢了!” 他有时也在枕上问他的少奶奶——这是他对叶文婉的官称。——“你嫁给我后,觉得有哪些地方与前不同?除了我们中间这个事外。”他的少奶奶也是摇头笑道:“并不觉得有啥子大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把称呼改了,有点不方便。这件事自然大不同,却也没好大的趣味!……” 两夫妇虽然都感不出什么大趣味,毕竟母亲的愿却偿了,仅只十个月,家里居然添了个结实的男孩子的哭声。 但是半年以来,家庭中不安的景象,却并不因孩子的哭声而有什么变化。 本来是平静的家庭,何致有不安的景象呢?父亲则说是家运走到翻山地步,母亲则归罪于媳妇的命不好,自她过门以来,便闹出这许多事故。 所谓许多的事者,第一是大小姐香芸的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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