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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林福刚待出去,重又说道:“大少奶奶也不必着急,小姐原是一个人逃回来的,我们先前还疑惑小姐在路上遇了强盗,后来经这大姐告诉我,说小姐原是在缪府上闹出来的,小的这会子先到督署里请老爷去,然后再拢一拢缪府上,其中情节,或者可以探听的一二,回来时候再禀覆老太太同大少奶奶罢。”

  书云小姐点了点头,林福然后飞步出外去了。房里的内眷,春莺同一干仆婢们围着赛姑椅子,像个大栲栳圈儿,互相咂嘴咂舌,私地议论。玉青走过来俯着身子,轻轻向赛姑询问,问他这刀伤是被谁砍了的?赛姑尽着流泪,一句也不答应。书云小姐发恨说道:“玉姑娘你尽管向他絮聒则甚,他这伤痕,自然是他自家寻出来的,你叫他能说甚么呢。唉,早依我一句话,何至弄到这步田地!”

  说着就用手去脱他那衫子。才一近身,赛姑不住的嚷痛,书云小姐忙缩回手,望着春莺发话说:“你尽在这里白瞧又有甚么益处,还不快替我取一柄剪子来,如今只好将这衫子剪开了罢!”

  春莺答应,忙转身取了剪子,递入书云小姐手里。书云小姐咬着牙齿,轻轻将那衫子剪开,只见他右臂上面有一二寸的创口,不住的还流血出来。舜华同玉青在旁边望着,只吓得满眼垂泪。书云小姐恨道:“亏这人狠心,下这样毒手!”

  又抬头向舜华问道:“我记得大前年他父亲在外间带回一包金疮药,是交在你手里的,你快向房里去寻一寻,将这创伤裹护起来方好,不然,若是透了风进去,那可就了不得了。”

  舜华听见这话,含悲带泪,飞也似的跑向自家房里去寻那药。

  谁知寻了半会,心里越急,越是想不起搁在哪里,依旧空手跑得转来,告诉书云小姐这话。书云小姐急道:“罢罢,不必耽搁了,你们有炉里的香灰,先撮一包来使用罢。”

  众人忙分头去取香灰。不多一刻,倒捧了好些香灰进来。大家又忙着寻布条子,正鸦飞雀乱的闹着,猛听见外间嚷着老爷进来了。书云小姐早看见耀华跑得满头的汗,慌慌张张的只问:“怎么样了?”

  身后又跟着一位黄头发的洋人。耀华向众人摆摆手,说:“医生到了,你们权且让一让。”

  说着便请那洋人进房。那位西医原是法国人,在城里同仁医院里开诊。耀华听见林福的禀报,自家连轿子都等不及,随即出了督署,亲自向同仁医院去将这位西医请来。西医走得近前,低下头去,用手将赛姑的伤口按了按,又命人端过一盆冷水,轻轻用布将血迹揩拭干净,兀的站起身子,用他那不成文法的中国话向耀华笑说道:“没有事,没有事,这伤口虽深,并不曾损及里膜,敷上我的药去,包管两个星期可望痊愈。你们大家不必着慌。”

  医士说完这话,众人听了方才有点笑容。这时候那医士将手续一切做完,又拿眼不住的向赛姑胸口瞧看。只见赛姑上身脱得精赤,只轻轻束了一幅粉红肚兜儿,肌理莹洁,粉白无瑕。耀华刚待请那医士向外去坐,那医士却不肯走,转向耀华笑问道:“小姐今年青春多少?”

  耀华答道:“小女今年十六岁了。”

  那医士将眉头皱得一皱,说:“小姐的创伤原没有大事,但是小姐目下已届成人之期,如何这两个小乳头儿依然含苞未吐?他这身体发育上很是危险,不知小姐按月的‘月信’可曾来了不曾?”

  医士说这一句话不打紧,早将房里的仆婢引得一个个的掩口大笑。

  耀华也忍不住笑,刚待拿话来掩饰,忽见林福已匆匆的走得进房,仓皇失措的向耀华说道:“回老爷一声,小姐今晚闹的这件祸事很大了!”

  耀华吃了一吓,书云小姐同舜华一干人也就怔怔的听着他说。林福又接着说道:“原来小姐的乔装已被缪家二小姐瞧破,我们小姐不知道轻重,兀自去调戏他。缪二小姐性情又烈,武艺又很了得,登时拔出刀来,几乎将小姐砍死了,幸亏陶府大少奶奶拦得飞快,才仅仅的伤了我们小姐右臂。听说这时候缪老大人非常忿怒,总在明天要来同老爷讲理,还待向军政署里去告老爷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呢!”

  林福刚说到这里,书云小姐早望着舜华他们,将双脚一顿,冷笑说道:“我的话何如?如今可是闹出来了。”

  这时候林福说话又急,喉咙又提的高,林氏刚才醒转,正自放心赛姑不下,只恨自己一时瘫软,坐不起身来。耳边忽然听见林福这一番言语,懊悔不迭,心里仿佛万箭攒刺的一般难受,只得闭着眼装做不曾听见。不防备这时候耀华双脚齐顿,急得嚷道:“坏了坏了,我早就叮嘱你们,赛儿年纪一天长似一天,他又生得聪明,甚么事儿他不理会得?恐防一旦同别人家女孩儿闹起交涉,我这脸面还是要不要?你们一味的拿话敷衍我,通没有个正当办法。这小畜生竟不顾利害,忽然做出这样不尴不尬的事体。他这一会子若是死了,是他自作自受,也抱怨不到别人。只是我呢,明天那个缪老太爷当真来同我办这交涉,我还拿甚么面目去见人呢!委实是家门不幸,偏生这奇奇怪怪事迹,都出在我们这里,那些婆婆妈妈的话如何可以信得?为甚么好好的要装做女孩子,就易长易大的了?照这样闹法,便是绝了后代也好,还不至自己打了自己的嘴。”

  房里一干人见耀华十分着急,都鸦雀无声的,不敢上前勉慰。

  谁知林氏已经听得明白,觉得耀华的话分明句句是埋怨自己,思前想后,也悔不该老远任着赛姑乔装。千不合万不合,昨天为这件事,还同大媳妇闹了一场意见,可想大媳妇他们的见解毕竟比我高得许多;又知道缪老太爷明天要来同耀华评理,这事果然闹出去,与耀华的声名很有干碍。论起罪魁来,都是我做祖母的过于溺爱了孙子不好。于是又羞又急,又不能再帮着赛儿去堵塞别人的嘴,总恨赛儿不能替自己挣气,公然人大心大,竟做出这样事来。在这个当儿,蓦然喊了一声:“赛儿你好……”

  底下的话再说不出,已是舌干口涩,脸庞上一阵红光,双眼反插上去,那喉咙里的痰声仿佛是拽锯子一般,呼拉呼拉的响个不住,筋骨抽搐,手足厥冷,业已去死不远。无如当时众人都注视在他们父子身上,并不曾理会林氏。还是春莺无意中掉头望了望,瞧出这样神情,不禁大惊小怪的叫起来,说:“少奶奶们,快来瞧瞧老太太罢,怕老太太要不好了!”

  众人听见这话,仿佛兜头震了一个焦雷一般,忙乱着拥到林氏床前。舜华上前哭喊了几句,林氏已是不能答应,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书云小姐急忙招呼林福,说:“趁着外国医士在这里,快请过来替老太太诊一诊脉,看有救没有?”

  林福随即告诉了那个医士,那个医士分开众人,走近床侧,命人点了一枝蜡烛,向林氏脸上一照,然后伸手摸着胸口,兀的退了几步,悄没声的说道:“不济事了,没有救的法子,替他预备预备后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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