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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我忙着拦上去鞠了鞠躬,那都督仿佛像是还了我一个鞠躬大礼,只是不十分在行。他把两只手远远的放在脊背以后,同我略弯一弯腰,我便开口问道:都督大人,适才那些军队向那里去了?只见都督愁眉泪眼的向我说道:他们大家将元宝抢得跑了,尽把我冷搁在这里,我也不知道他们还回来不回来。我当时听见都督口里发出如许奇淡,我便知道这事不妙。我又说道:都督,如今既然光复了扬州,第一安民要紧。明天第一件吃紧的事,须得都督亲自出一张示谕,好让阖城居民各安生业,免致惊惶。都督答道:阿呀,这示谕怎生个写法呢?好先生,你就胡乱替我写了罢。我道:写这示谕呢,原也不难,只是总要请教都督,究竟预备甚么宗旨。那都督听我这句话,越发迟疑起来了,沉吟了好半晌,望着我说道:如今已是中秋节后了,又不是端阳,这粽子尽可不必预备。还是叫那这百姓们就拿些月饼给我都督吃罢。我初听见都督这话,还不知他说的是些甚么梦呓,入后悟会过来,才晓得都督大人将我问的那宗旨两个字,当做粽子解了,我兀自忍不住好笑。我这几个随员,也就一齐笑了。”

  刘祖翼说到此处,引得商会上的众人,各各惊骇,又可笑又可怕,真是描写不出他们那时形态,只急得那个商会总董周国宁双脚齐顿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咳诸位今日难得都在此处,想我们目前这件事真是万分危险,诸位想想看,虽说武昌起义,各省闻风响应的原是不少,但是我们这江苏省里仅仅乎镇江、上海,大家在那里热闹,要晓得那一座南京城,还铁桶似的密不通风,我们这运司大人以及嵩太守,他们胆子太小,禁不得吓,一吓就都跑了,如今又引出这么一件岔事,好不好,他们跷起腿来飞跑大吉。万一大清国重新中兴起来,那时候只须省里来一支问罪之师,别人都不打紧,我这商会董事,就是个反叛头儿,那才冤枉死了人呢。”

  周国宁越说越恨,众人也就默默无言,只管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发怔。一霎时到是鸦雀不闻,不是先前嘈杂。周国宁又向众人拱了一拱手说:“兄弟暂且失陪,我们准于今天午后,还在此处决议,措置昨夜的事。”

  不料座中那个张统领又嚷起来说:“董事如何可以离得此处,我们大家譬如是一条蛇,董事便是个蛇头,蛇无头而不行,还是累董事在此,将此事议决完善,然后再走不迟。”

  周国宁转冷冷的笑道:“张统领又来了,算是兄弟不该擅离职守,然而外面的事,也不是镇日价坐在这商会里,可以勾当得来的。兄弟又不是逃走,何劳不为无见。大家也须出外走走,究竟探听那都督一个下落。刘先生说了大半天,也不曾说出那个都督是姓甚么,叫甚么。”

  刘祖翼也笑起来,拍着头脑子,拍了几下,说:“我也是被他气昏了,那时候讲到出示谕一层,我便请教都督的名讳,都督告诉我,他就叫做黄天霸……”

  此时商会里一班人,到有一大半看过施公案小说的,久慕那黄天霸的大名是一条好汉。大家听见这都督的名字,更惶骇得了不得,顿时逃走得干净。周国宁也便趁这个当儿奔出商会的大门。张统领再也阻拦不得,也便奔回他的那座大营,便驻扎在东门城外五台山。原来张统领昨夜本是住在城里自家公馆里,今天到了营盘,才知道昨晚的革命军,并不是打从别处而来,就是他贵营里的营兵,分驻在南门静慧寺里的。张统领这一气非同小可,赶忙聚集了兵士,照着簿子上点名。谁知存在营里的,没有一小半,其馀早不知走向那里去了。张统领十分焦急,却又不敢过于发作,恐防激而生变,只好将存在营里的兵士,略略笼络了几句,午后骑了一匹马,带了两个侍兵,飞也似的又向商会而来。走入城里,只见那些店铺一律关闭,避难的居民,越发多了。

  前几天还带些箱笼什物,到了这时候,都是单身奔走,扶老携幼,煞是可怜。刚刚走到城边,又见两扇城门,闭得紧紧的,不放人出入,又吓得哭回来。路上碰着那些游兵散勇,都是恶狠狠的,除得不曾拿刀砍人,然而居民心里还不知道今夜怎生结果。又有人传说那个都督黄天霸,正在运司大堂上埋地雷,栽炸弹,准备有人同他打仗。你想这个风声传出来,那一城之中,顿时叽叽嘈嘈,不知逃避到甚么地方,才可以保得性命。张统领也不暇理会他们,只管向商会里跑。跑入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了一厅的人。只听见石茂椿在那里运动人,公举他做扬州民政长。刘祖翼一干人,在旁边拚命的赞成。只气得毕升垂头无语。石茂椿一眼看见张统领走来,大笑道:“好极好极。张大人,你可知道兄弟被大家同胞公举做了民政长了?兄弟才力,惭愧有限得很,无如地方上的事,也是义不容辞。但是军政这一层,目下那个都督,恐怕有些不尴不尬,在兄弟看,老实便是张大人做了军政分府罢。”

  石茂椿话还未毕,顿时厅上竖起一排一排的手腕,内中还有喊着好的。张统领这时候眉飞色舞,忙答道:“既承诸位盛意,兄弟便也是个义不容辞。如今兄弟第一件,便去招抚昨夜劫库的军队。那个甚么黄天霸,兄弟便去同他会一会。好呢,这光复的功劳,我们也不忍埋没了他。若是当真不好,兄弟此去,便结果了他,算是替地方上除了一害。”

  张统领正在这里侃侃发议,别的人也没有心绪去听他说话,早一窝蜂的大家承认起来,说:“石大人做了民政正长,我就是民政副长。”

  又有人抢着说道:“民政副长,既然有人承认了,秘书长这时候总还没有人,不如就让兄弟罢。”

  又有人说道:“先生是秘书长,我便将就些做个秘书罢。”

  你一句,我一句,偏生他们在这新官制上,十分详细。不到半个时辰,一个不曾成立的民政署,已是人才济济,还搁着一大半人,没有安插。便又在旁边去组织党会,要求石茂椿开支经常费用。最奇的内中有个前清廪生,名字在下却记不清楚,不惜降着身分,情愿将民政署里的大厨司头儿这个优缺,包揽过去。他是用一个人弃我取的主意。后来果然在这上面,还掏摸得几千块洋钱,这是后话不表。

  且说众人正在这里兴高采烈,一个商会里,灯火点得如同白昼。张统领正待辞别众人,出去招抚军队,忽的大门外面,驰进一匹探马来禀报道:“钞关城外,有一支军队,在城外面叫城。从灯火光里,只是一面绣旗随风招颭,上面大书一个孟字,声势十分雄壮。守城的军官,不敢擅自专主,特的来禀知商会总董,还是放他进来,还是堵截住在城外?”

  众人听这话,吃了一吓,说:“果不其然,今日午后,怎么不看见周董事到会里来,他早间不是分明讲的,准于午后在这里决议的么?”

  石茂椿笑道:“周国宁么?他的性情我是知道的。太平时节,他理会得揖让雍容,一遇有事的时辰,也就胆小如鼠,缩头而遁。诸位还不猜测他话话中有话么?他防着清廷反正,省里头那个张老勋,同他不得开交,他如何还敢在这里同诸君商量造反呢。不像兄弟愚拙,越是当着艰难,越是要出头。为今之计,城外这支兵,且不管他是谁遣来的,不如放他过来,再行定夺。”

  张统领道:“不可不可。这支兵民政长可知道他是好是歹?即使他是为保护扬州而来,然而这个现成的功劳,我们也不合让他讨这样的巧。此时且让兄弟带着兄弟们探听探听,老实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无论如何兄弟断断不容他来占据我们扬州。”

  众人听见张统领俨然要想同这来的军队厮并,大家都是惊弓之鸟,如何肯答应,一齐拦着说:“统领万万不可卤莽。统领面前军队,本自不多,万一这支兵,是民党派遣来,统领到先同他反对起来,这事如何讲得过去。就是昨夜来的都督,除得抢劫运库,丝毫不曾扰害着百姓。统领因为妒贤嫉能,反使扬州人民涂炭,揆度统领起义初心,不是大相违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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