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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云麟自从被捕之后,他只有垂头哭泣的分儿,料准自家必无生路,今番听见富荣一篇话,又从绝望之中,生出无穷希冀,转有些活动起来。富玉鸾看出他的情形,不禁暗暗发笑,又有些可怜他。此时也不便说甚么,便望着富荣道:“好好。难得咱们主仆转在此聚首一场,咱在狱里也没有事做,你可能卖个情儿,替我在外面买点书籍纸笔,咱在这里面消遣消遣。还有一层,咱们两人还不知在那一天结果,一天不死,一天总要钱用,你得便通个信儿给扬州伍太太那里,叫他们寄些钱来。”

  富荣扬了扬头,陪笑说道:“少爷要命小的在外面替少爷买物件,小的不敢答应,因为管狱的老爷,甚是利害,查出便不得干休,小的不敢冒这个险,还请少爷勿怪。至于银钱一层呢,小的替少爷想个法儿,是必须弄点来,方才可以过舒服日子,不然那就不方便得很。就如少爷住的这间屋,若是别人,不得一二百元,也不得给他住。小的虽不敢领少爷的赏,只怕小的同事的起了疑心,说小的徇情,眨眨眼将少爷移向那个尿屎满地的房间里,那可就糟了蛋了。”

  此时富玉鸾只是微笑。富荣见他没有甚么话说,也就退出。不多一刻工夫,忽然富荣从外面哈天扑地笑得进来,手里捧了许多物件,一一放在桌上,笑指着说道:“喏喏,少爷,这是纸,这是笔,这是墨,这是一方歙砚,这是一部小说。还报少爷一个喜信儿,小的适才走出去,外面当差的,早送进白花花五百块鹰洋进来,说是打少爷府上寄来的。小的不曾替少爷拿进来,少爷就放在小的那里罢。少爷要甚么使用,只管分付小的去买就是。”

  玉鸾又点了点头,富荣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倏的又走了。云麟问道:“大哥你怎么将寄来的钱,交给这人,怕不大稳便。”

  富玉鸾笑道:“咳云大哥,你只是个不知世情,像你同咱这两个人,今日晚上死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死也不知道,他们是有规矩的,一经咱们死后,他落得一古拢儿收入腰里,大哥到此时还苦苦同他争竞这个。”

  云麟听了这番话,早又面色如土,不禁又将个头俯到桌上来,呜咽痛哭。富玉鸾长叹了一声,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来消遣。第二天刚过晚饭时候,富玉鸾正同云麟讲着,说如何到今日还没有发落,莫不是一班同志,已经在各处得了手么。但愿上帝庇佑,留着咱这七尺之躯,好替同胞们尽些义务。话未说完,忽听得狱门外面,早有人在那里吆喝。富玉鸾兀的推案而起说:“云大哥,你听见么,想是要正法咱们了。”

  云麟吓得抖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霎时,富荣果然走进来说:“少爷们快快起身,制台衙门里传讯。”

  富玉鸾冷笑道:“不是结果咱们?”

  富荣笑道:“少爷吉利些儿,那里会有这件事。”

  富玉鸾一面语,一面早大踏步走出房门。富荣也将云麟半推半挽送出来。那外边卫兵喊一声得了,早将两人蜂拥而去。

  且说这时候那制台花厅上灯火点得似同白昼,公案陈设非常严整,一班侍从的人站得密麻也似的,列在左右,阶下便是刑仗护兵,一直排列到二门以外,总因为今晚审讯革命党匪,恐怕有奸细侦探,不得不格外严密。便是那花厅背后,也有许多内眷,窃窃的从斜眼子里偷瞧。不知革命党匪究竟是个甚么三头六臂的人,引得官场里人人害怕。富玉鸾、云麟早经人押在花厅门外、一听吆喝,便叮噹叮噹的将两人牵拽上来。只见那制台年纪也不过四十左右,雪白粉脸,撇着几根拿破仑的胡须,果然一表非俗。只是见了富玉鸾,他便拍案大怒。富玉鸾却不慌不忙,向地下盘膝而坐。云麟也跟着坐下来。制台按着那点名簿子向富玉鸾问道:“你这厮便叫做富玉鸾?你的同党,除这云麟而外,还有多少,你从实供来,咱也不难为你。若是有半句支吾,哼哼……”

  说到此,便只管用手捻着胡须,眼睁睁的望着玉鸾冷笑。玉鸾喝道:“你是旗人?”

  制台冷笑,望着左右说道:“你看这厮大胆,咱恨不得立时打杀他。”

  玉鸾又喝道:“你是旗人,不配问咱。你问咱多少同党,咱的同党除是你们一班满奴,醉生梦死,不识高低,其馀大约都是咱的同党。”

  制台冷笑,四面望了望说:“难不成咱这衙门里上上下下都是你的同党?为甚么他们不来附会你,到反妥妥贴贴服从了咱。”

  富玉鸾大喝道:“该死的满奴。他们谁无人心,不过贪恋着满奴的爵禄,便为你所用,一旦扫除膻俗,还我河山,你那时候才知道人心,才知道天命。”

  制台被他这一番辱骂,只气得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只把那公案拍得震天价响,连打字都喊不出来。那阶下一班刑仗手,早已知道制台的意思。一刻工夫,早将富玉鸾上身衣服剥得干净,绑上了天平架子,倒山也似的藤条子飞舞而下。富玉鸾此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咬牙忍受,并不则声。只见那血花飞溅,顿时成了一个血人,眼直口闭,刚剩得恹恹一息。云麟在旁见这光景,已吓得软摊在地。制台见富玉鸾不能再打,转眼将云麟望了望,喝了声说:“这厮咱也不再问他,快将那厮放下来,再将这厮绑上去。”

  云麟吓得怪哭,赖在地下不肯动弹,转喊起亲娘来。差役们兀自好笑,硬扯着上了天平架子,一个差役扬着藤条,只等制台喝一声打,便好施刑。奇怪,从这个当儿,制台旁边走过一个小厮,轻轻附着制台耳朵,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那制台便皱了皱眉头,向外面吆喝道:“这姓云的且缓施刑,还将这两人押入江宁府狱里,听候发落。”

  说毕,登时退堂。二门以外的护兵,也随即散队。差役们也不知大人是甚么用意,又将云麟从天平架上拽下来。可怜云麟已吓晕过去,便直躺在花厅上。江宁府衙门里的原差,见富玉鸾已不能行动,命人雇了一顶小轿,将玉鸾放入里面。再走过来看视云麟,像是已没有知觉。

  正在无措,忽的花厅后面跑出无限仆妇丫鬟,大家围拢着云麟,有送姜汤的,有哺着人参喂他的,嘻嘻哈哈,顿时将一座冰雪公堂,改变得花团锦簇。云麟悠悠醒转,身子已斜睡在一个仆妇怀里。那一班差役便向他们问着,说:“我们当差也当了几十年,从不曾见这加级纪录的犯人,制台会命人出来将息他。嫂子们告诉我们一个详细,也不枉着在衙门里走了一番。”

  那些仆妇笑道:“我们知道呢。”

  又在众中指着一个伶伶俐俐瘦小身材,才开过脸儿的一个少妇,笑道:“你们大爷们若是不放心,只问我们这位嫂子。”

  差役们听不得这一句,便都拢近身来带顽带笑闹着问那少妇。少妇略笑了笑说:“不瞒众位大爷们说,这相公是我们四姨太太的哥子。四姨太太适才听我们说大人在花厅上审问革命党,四姨太太同二姨太太、三姨太太便笑着说道:大家都将近长到二十岁,还不曾看见过革命党,是个甚么样儿,遂悄悄的引着我们一路到这花厅背后看着耍子。那时候正打过那个革命党,却好要将这相公绑上去打,被我们四姨太太一眼看见,便吓得怪叫起来,被二姨太太问着何事,四姨太太便将这缘故说给二姨太太听,难得二姨太太笑对着四姨太太说道:“这也不难,大人是最喜欢不过你的了,你只须送个信给大人,大人断不能眼睁睁知道是你哥子还去难为他,果不其然,大人便饶了我们这相公了。那位是江宁府大人那里的老总,还望一切看顾这相公些,我们四姨太太自然知道。”

  那时候江宁府衙门里两个差役,忙挤着上前说:“大嫂放心,这事都交在我们身上。这相公已醒转过来,让我们带回去销差。有甚么话,尽管差一个人向敝衙门去,分付我们。不看别的,还看四姨太太分上呢。”

  说着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此处依然将富玉鸾、云麟两个人押入江宁府衙门狱里。刚到狱门口,富荣早已笑着迎出来,望原差摇摇手说:“你将这姓富的依然还押入这房里。至于这云相公呢,适才制台大人那里已来招呼过我们管狱的倪大老爷,倪大老爷已着人收拾出一间洁净洋房,便在倪大老爷住宅上首,你将这云相公交给我,让我引去罢。”

  又望云麟笑道:“相公真好造化,转眼就可出这地方了,我先来替相公贺个喜。”

  说着顺手便请了安,那两个原差也不禁快乐起来。

  此时云麟惊魂甫定,把适才光景在心里略盘算了一会。当时昏糊之间,又不曾认清那说话的少妇,究竟是谁,知道他们定是误认,恐怕一时明白过来,自己依然逃不了这重罗网,想到此,心头小鹿,还是撞个不住。所以对着富荣一干人,只是摇头,也不敢说甚么。富荣将他送入一座洋房里,此处陈设,果然与昨天住的那个房屋不同,便问富荣道:“你们富大少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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