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致李泰棻

致李泰棻

　　（一九一七年八月中旬）

　　革痴吾兄雅鉴：

　　国变日②别后，苍黄出京，未及走辞为歉！

　　南来栖迟沪渎③，百无聊赖，幸有投止之所，不至漂泊旅馆，暇惟以读书自遣，尚足告慰耳。

　　至于发表言论，今已全非其时，即有所欲言，亦无正当之言论机关，供吾发表。大抵今日之民党，已失其正系，不偏于弱，则流于暴，求能平心静气，刚毅不挠，依据法律，以与强暴之势力为恒久之抵拒者，益无闻焉矣。前不自禁，偶为《太平洋》④作文一首，既而思之，又自深悔。以今日人心之沈溺于利欲，逆耳之言，庸何能入？且以吾侪年少性率，修养未善，诚信中孚，未足格物，有所论列，徒召恶感，不足诲人，诚不如缄默自守，徐俟劫尽之期，听其自忏之为愈也。

　　阅《太平洋》知阁下与剑农之争⑤，持理均有独到，所有稍涉感情者，惟有“苟非……如劳乃宣”一语。但此乃剑农行文之际，偶一失检，断非有意隐风吾兄。剑农敦厚朴实，醇乎儒者，至堪钦佩，幸勿以此区区有所介意也。

　　至于书契文诠，其义本从时代事物之迁移而日有变革，即如“Government”一语，古义原诠为“治人”，今则有“Self－Government”之用，正与原诠相背。又如“Democracy”，在希腊时代，Aristotle则用以诠“暴民政治”，而以Polity诠“善良之民主政治”，同时Polybios氏又以“Democracy”当亚氏之“Polity”。是知语言之意义，既因时代而有变易。即于同一时代之同一语言，又因用之之人而诠释各异，且有适居其反者焉。吾人用字释辞，正不必顾虑及兹也。以弟愚见，“共和”一语，在吾国今日既屡遭误解，“民主”一语，在常俗用之，亦与“共和”相混，仿佛皆专指国体之形式也者。为正名之计，莫如以“共和”一语，专被之于“不立君之国体”（此处用“民主”亦可），而别以“民治主义”译Democracy，以示吾民非仅以得一形式上之共和国体，遂而自足，而更努力以求“民治主义”之实现与发达，俾其他“贤人政治”、“有限民主”诸说，皆不得托“共和”之名而蒙马虎皮，以乱国而惑世。此则今日正名之事，切要而不可缓者矣。质之高明，以为何如？

　　海上无何机会。行严先生已赴日本。尊著与“商馆”交涉事或可磋商，容日致函行严，如何再复。

　　匆匆不尽欲白。

　　弟　钊顿首

　　①李泰棻　生于1897年，字革痴，曾任北京高等师范附中教员、绥远特别区教育厅长。著有《欧战史要》、《西洋近百年史》、《国民军史稿》等。

　　②国变日　指1917年7月1日，时张勋拥清废帝溥仪复辟。

　　③南来栖迟沪渎　张勋复辟事起，李大钊历险出京抵沪，寓于法租界宝康里65号孙洪伊处。

　　④《太平洋》　政论性月刊，1917年3月1日在上海创刊，李剑农任主编。李大钊寓沪期间，于《太平洋》第1卷第6号上发表《辟伪调和》的文章。信中“作文一首”，当即指此。其后，又于第7号上发表《此日》、《暴力与政治》两文。第6号预定出版日期为1917年8月15日，第7号预定为10月15日，但实际前者延期约一个月，后者延期约半个月。

　　⑤阁下与剑农之争　预定于1917年6月15日出版的《太平洋》第1卷第4期发表李泰棻《共和——致〈太平洋〉记者》的信，提出辛亥以后，“共和之声，喧腾人口，顾仆对于兹名，颇有怀疑。”并认为：“共和之名，译自日人。喧传吾国，遂为通称。仆意仍以译为民主为宜。”李剑农于信后答复，认为用“民主”一词，“不若仍以习用之共和二字译之为便”。进而又称，“共和二字之古义，虽不能与欧语Republic全符，苟非曲学顽旧如劳乃宣者，必不认其为君主政治或寡人政治也。”

　　李泰棻对于李剑农此复随即作出强烈反应。预定于1917年7月15日出版的《太平洋》第1卷第5期，又以《共和》为题《再致〈太平洋〉记者》，认为剑农的解释，“以论理眼光观之，可谓毫无价值。天下事万无漫不讲理而武断言之者也。”并指出：正因为“立名未善，故与劳氏以立论之资。仆惟痛心于此，故先正名。不图足下终有‘苟非曲学顽旧如劳乃宣者，绝不能认为君主政治或寡人政治’一语。平心论之，仆一青年，何至与劳同其思想？”李剑农于此第二信后又答复，表示“疏谬固所不免”，“幸喜闻反对之论”。对“如劳乃宣者”一语，表示“决非于足下有所讽刺”，“若足下正名之本旨，则固仆所衷心感慕。”“此仆措词失谨，致招足下误会，罪甚罪甚。”但是，对于“民主”与“共和”的用法，李剑农仍表示“宜从习用”，不怕其与清朝遗老宣扬复辟之著《共和正解》、《续共和正解》之“共和”名词相通。

　　李大钊写此信的时间，应为李剑农对李泰棻的第一信与第二信的答复后，亦即《太平洋》第1卷第4期和第5期出版后。因李大钊信中说，自己“偶为《太平洋》作文一首”，这应是指发表于第6期的《群伪调和》。该期预定出版时间为1917年8月15日（实际出版时间延至9月10日），所以，该信写于该文交稿以后，即约于1917年8月15日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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