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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影(2)


  照相可以分作两大类:第一类是复写的,第二类是非复写的;若加上照相馆的“肥头胖耳”“粉雕玉琢”的一类就是三大类。

  第一类的“复写”二字,要活看,不要死看。譬如一页古书,一幅名画,你把它清清楚楚,一丝不变的翻印下来,这是复写;一个古迹,一个古董,你把它清清楚楚,一丝不变的照下来,也是复写;推而至于天文照相,飞艇照相,显微镜照相等,也都是复写。复写的主要目的,在于清楚,在于能把实物的形态,的的切切的记载下来。所以“写真”二字,正不妨给这复写一类独用了。

  那么,第二类的非复写,就该称作“写假”么?如果你要这样说,我也可以答应。但我的意思,却要称作“写意”;这并不是上海人喝了洗锅窀水坐马车游夜花园“写意来西”的写意,乃是要把作者的意境,借着照相表露出来。意境是人人不同的,而且是随时随地不同的,但要表露出来,必须有所寄藉。被寄藉的东西,原是死的;但到作者把意境寄藉上去之后,就变做了活的。譬如同是一座正阳门,若用写真的方法去写,写了一百张还是死板板的一座正阳门;若用写意的方法去写,则十人写而十人异:有的可以写得雄伟,有的可以写得清劲,有的写得热,有的写得冷,——我们看到了这种的照相,往往不去管他照的是什么东西,却把我们自己的情绪,去领略作者的意境;换言之,我们所得到的,是作者给与我们的怎样一个印象(impression)而不是包造正阳门的工程师打给我们的一个样。譬如“云淡风轻近午天”是个印象;你若说:“云作灰白色,不甚绵密;风力每秒钟二公尺;时间为上午十点三十五分”,这就是一篇死帐,还有什么意趣呢?

  然而我们并不菲薄写真照相。我们承认写真照相有极大的用处,而且承认这是照相的正用。但我们这些傻小子,偏要把正用的东西借用歪用——想在照相中找出一些“美”来——因此不得不于正路之外,别辟一路;而且有时还要胆大妄为,称之为“美术照相”。

  以写真照相与写意照相比,手腕有不同之处:写真照相只须有得一个“术”(technique)字,而这术字却必须做到一百分;写意照相于术字之外更须有一个“艺”(artistique)字,——不过,术字不必到一百分,能有七八十分就够;艺字却是不能打分数的:能有几分就是几分。写真照相只须有工夫:写意照相于工夫外还得有一点小小的天才。有工夫而没有天才,不如早早罢手;有天才而没有工夫,结果必至于眼高手底,空口说白话。

  无意中写出了“美”与“艺”“术”等字,真是阿弥陀佛,罪孽不浅!但因一时没有别的适当的字可用,只得借用了。此外还有一个“画”字,后文也要借用,其定义只是一幅有花纹的东西,并不必是用笔画出来的。先此郑重声明,免得冒了牌到地方厅去吃官司。

  说到写意照相,“清”“糊”二字就成了大问题了。三年前,光社展览时,有位批评家对于某号作品,抽出自来水笔来得意洋洋的在批评簿上批了“Out of focus”三个大字,直把作者气到了发昏章第十一。到近来,居然也有跑到照相馆里去照相的,说明要照得糊涂些,不要太清:这真有些“世衰道微,人心不古”了!

  原来“清派”与“糊派”,不但在我们贵国,便是在鬼子国里,也是直到今天还在打得头破血流,人翻马仰。而其实,这种的打架真打得太无聊。只须把照相的门类分别清楚,大家尽可以相安无事。如果是写真照相,就只有一个清字,糊一点便该打手;所以这个清字是绝对的,不是相对的,至于写意照相,却要看作者的意境是怎样:他以为清了才能写出他的某种意境,那就是他的本事;他以为糊了才能写得出,那也是他的本事。我们只能问他的意境写得出写不出,以及写的好与不好;至于清与糊,应由他自己斟酌:他有绝对的自由。

  不过,就我的意见说,写意照相中绝对的清是没有的,绝对的糊也是没有的:有的是偏于清一点,或者是偏于糊一点;不过这两个偏于之间,其距离可以有得十万八千里!

  何以写意照相中能有糊的可能?这却要在原理上说一说:

  第一,人的眼睛有两只,而照相镜却只有一只眼。以两只眼睛同时看一样东西,因视线角度之不同,必定比用一只眼睛看去略略糊涂一点(但若只用一只眼睛看,就要比用两只眼睛看吃力一点);不信你可以闭去一只眼,用单眼对着无论什么一样东西看,其边缘必定十分光锐,到用两眼同看时,就可以和混得多。所以,若要画面上所表现的东西和我们眼睛里所看见的一样,必定要有相当的含混;若为独眼龙计,自然又当别论!

  第二,我们看东西,只是看一个大概,并不像看显微镜一样逐丝逐点的研究。所以,我们看见一个人,不必要数清了他的一丝丝的头发才知道他是一个人;看见一棵树,也不必要数清了它的一张张的叶子才知道它是一棵树。若然一幅画,把人的头发和树的叶子都一丝丝一张张的表现了出来,它对于人与树,当然是很忠实的了;但对于我们的眼睛,却并不忠实,因为它所表现的,并不是我们所看见的。

  第三,我们看东西,决不是不论远近,都是一样的清楚:必定是愈近愈清,愈远愈糊,中间可以一层层的分做了无数等。照相镜就不是如此:你可以做到二三尺之内非常清楚,一到三尺以外就极糊;也可以做到远处极清,近处反极糊;若是一味求清,也可以做到不论远近都是绝对的清,——这种都与我们眼睛里所看见的事物不符,即所谓不合“透视”的原理。若要做到合于透视的原理,就非在清糊之间加以研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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