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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她死了(3)


  阿金这时候,喉咙好象给些甚么塞住,总是说不出话来,过有些时,才以带着悲凄的声调说道:

  “咦!阿母!总是你主意就是。”说完似含着无限的哀愁,险些儿就哭出声来。

  她的母亲看到这样也自不忍,她想,阿金应不是不愿做人的小的,大约是阿力哥的人物,太不当人意罢,便说:

  “不愿意?我去托阿狗嫂,叫他不用来,在我看阿力哥也有些老。”

  阿金本有了决心,得到阿跨仔官这样体贴,反使她不安,当阿跨仔官转身要出房的时,便唤住她说:

  “阿母!不,不用去。”阿跨仔官看着这种情形,竟也滴下泪来。

  十点多钟,那老不知羞的阿力哥果真来了,得到阿跨仔官的回复,欢喜的满面春风,很得意地露出笑来,他想,自己现虽有两个小的,都是少年时讨的,现在有些老了,不称意。阿金很年轻很娇媚,而且困苦惯了,当然不会怎样奢华,所费一定省,比较玩妓女便宜到十倍。他越想越得意,便取出几张纸币给阿跨仔官笑着说:“可先把厝(家、屋)里整顿整顿,我过几日再来。”约好了期日便自去了。

  光阴迅速,阿金和阿力哥同居,倏瞬已过了五六个月,近来阿力哥竟常发脾气,阿金不能如前使他欢喜了。不仅不能使他欢喜,甚至使他有些厌恶。在先阿力哥岂真正爱着阿金吗?不,他所以要包养阿金,是因为他家里的妻和妾,不能满足他性的快乐。有钱人所要求的性的快乐,尤其在那三妻四妾的人们,不仅仅是接触着异性,使“内在的性势力的紧张”,弛缓一些便能满足。在那些人们性的势力,因为过于放纵,多完全失去了紧张,只和异性接触,一些儿也不能得到快感,他们所需要的是“能格外满足兽欲的一种性的技能”,阿力哥当然也是在这样需要之下,始肯包养阿金。

  阿金呢?她是穷苦的女儿,在朴实的劳动家庭里长大的,她只能供献所具有的女性的肉体,任阿力哥去蹂躏,她没有那消魂荡魄的手段,蛊惑狐媚的才思,她不能使阿力哥得到比较以上的快乐,所以过不多久,处女所具有的好处消失,便被厌弃了。这事情,阿跨仔官也略感到,她只觉阿力哥不似以前一样欢喜阿金,但一方面观察阿金,仍是往日一样温柔静淑,外观上不见有能使他不欢喜的所在,这叫阿跨仔官奇怪而且烦恼,况且这几月来阿金的腹部渐见涨大起来,照医生的诊察,说已经妊娠了有五个月,这使阿力哥又加一层不欢喜,在他原不缺乏子嗣,他不料阿金会这样快就妊娠,他有些懊恼,遂不常到阿跨仔官家里去。

  阿金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童心还未尽除,那样(那能)得有做母亲的责任,不过在生理上觉得有些异样而已。

  她看见阿力哥近来对于自己,渐渐疏远起来,有时竟不来,她反而有些自得,因为可以暂时由他兽性蹂躏之下解放。

  阿力哥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自有他的计较,他想,趁这孩子还未出产(日语,分娩)若不与她分开,一旦生出世来,所费加多些虽不相干,只是以后的事是很难为的。孩子不能不承认,承认了他,自然有取得财产的权利,我已经这样年纪了,阿金还那么年轻,后来怕不要我出钱给他赔家,做个死乌龟。他愈想愈不安心,自然就不常到阿跨仔官家去,有时候去,也使性使癖,叫阿金难堪,阿跨仔官所仰他供给的生活费,也故意延缓不给,在先还托阿狗嫂去向他要,一二次之后,阿狗嫂也不再替她奔走了。阿力哥的家,阿跨仔官又不敢去,那未生活费呢?阿金虽要再劳动,一时也寻不到托洗衣服的人家;放笠仔草的人也以为阿金现在快活了,不再赚这样钱,多不过问,而且阿金已有了身孕,也不能怎样劳动,所以生活比较以前更艰难了。以前原是困苦惯的,过了这半年来较快活些的生活之后,那困苦转觉难耐得多,自然免不了怨叹,这叹声竟传到阿力哥耳孔内去。

  一日阿金正在庭里披曝衫裤,忽见好久不来的阿力哥带着怒气走进门来,便向阿金问道:“阿跨仔官在家吗?”阿跨仔官方在灶下,听见阿力哥的声音,很欢喜地走出来:“啊!阿力哥怎样好久不……”

  “阿跨仔官!”阿力哥截断她的话,说:“我对你讲,我不是象恁(你们)终日坐在家里等等饭喰,事情是很多,身躯也很忙,偶有几日不来,便讲东讲西,钱有时慢几日给恁,敢(岂,可)真正就会饿死?便央三托四,实在一些也不顾着我的体面……。”

  “阿力哥!这是怎样讲?冤……”不许她说完,阿力哥便又接下去:

  “结局,这样实在是无好结果,而且这身孕我也有些可疑,明白讲我是厌了,这一百元再给恁,以后我不管了,自己打算好!”

  “唉!阿力哥!……”不等她说,阿力哥竟自走出门去。

  这时候阿跨仔官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怨恨?眼睁睁地望着阿力哥的去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披完了衫裤的阿金,也已来立在阿跨仔官背后,听见阿力哥的话,也自惘然,阿跨仔官一回头看见阿金不觉哭出声来。

  “阿母!不用伤心!”阿金只在劝着她的母亲,但阿跨仔官仍是嘘嘘地哭着。后来有人叫她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慰籍料(日语,赡养费),但是辩护士(日语,律师)要钱,法院印纸(日语,印花)要钱,她没有这么多的钱,且法律会保护到她们吗?她不敢信任,也只有自己怨叹而已。

  阿金遭受了厌弃,同时受到世人的鄙视,但是在她自己反更泰然,一些儿也不悲恻,因为阿力哥所给与她的原不是幸福,只有些不堪回忆的苦痛烦闷,一旦解除了,自然是快乐的。所以阿跨仔官常在悲伤咒诅时,她总是劝慰她。她不愁此后的生活,她是困苦惯了,她自信还能够劳动,还能养活阿跨仔官。可是腹部已经很大了,似将要分娩的时候,胎儿时时在颤动着挣扎着,象忍不住这拘禁,要破开肚皮跳出似的。这胎动给与阿金很大的不安。她想“一旦有了孩子,自己负着抚育的责任。到那时候还有时间去劳动吗?不更拖累了她老人?”阿金不能不别想方法,她觉得有了孩子,是使她老人家愈走到不幸去。

  是一个月明幽静的夜里,阿金因为早上腹部有些痛,衣服不曾洗,晚来少觉轻快,要去把它洗完,便自己一个人从后门出去,走向荒僻的河岸来,不一刻已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潺潺作响,被风吹动,织成许多绉纹,明月照落水面,闪闪成光,空气很是清新,没有街上尘埃的气息,胸中觉得清爽许多,便蹲下去把往常洗衣时坐的石头拭干净,移好了砧石,把衣服浸入水里,洗不多久腹里忽一阵剧痛,痛得忍不住,想回家去,立了起来,不觉一阵眩晕,身体一颠竟跌下河去,受到水的冷气,阿金意识有些恢复,但是近岸的水虽不甚深,阿金带了一个大腹,分外累坠,要爬竟爬不起来,愈爬愈坠入深处去,好容易把头伸出,想开口喊救,口才开便被水冲了进去,气喘不出,喊亦不成声,被波一涌,又再沉下去了,那个瞬间阿金已晓得自己是会被淹死的,很记挂着她的阿母,记挂着将要出世的孩子。此时天上皎皎的明月一切于吾无关似的仍是展着她的笑脸,放出她的万道金光,照遍沉沉无声的大地,只有河边的秋虫在唧唧地悲鸣着,好象为她唱着挽歌。

  有一日,阿力哥又再托阿狗嫂替他物色一个可以供他蹂躏的小女人时,阿狗嫂有些伤感似的向他说:唉!阿力哥!你可晓得吗?可怜阿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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