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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咆哮了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 二

  张进德是一个没有家室的人。曾有过一个衰老的母亲,他是很爱她而且是很孝顺她的。然而不幸她于他最后一次的回里时死去了。自从母亲死去了之后,这乡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得住张进德的一颗心了,——在这乡间他不但没有房屋,没有田地,以及其它什么财产,而且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乡间的景物也很美丽,这乡间的居民也很朴实,然而张进德已经不再留恋它们了,决定在城市中或在矿山上,永远地过着那种群众的工人的生活。那生活并不舒适,所受的压迫和痛苦,并不较农民的生活稍为减低,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生活较为有趣。在母亲死去之后,他依旧回到矿山去,打算不再回到这乡间了。

  他整整地过了四年的矿工的生活,在他最后一次(这是半年前的事情)回来看望病了的母亲,母亲终于在他的悲哀中死了,而他又重新回到矿山以前,他的劳动的生活很平静,因之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异的思想。做工吃饭,这是穷人的本分,他从没曾想到自己本分以外的事。不料他回到矿山不久,工人们便闹起增加工资的风潮,而他在这一次的风潮中,莫明其妙地被推为罢工的委员。于是他的生活,接连着他的思想也就从此变动起来了,他遇见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革命党人,他们的宣传使他变换了观看世界的眼睛……

  在此以前,他以为这座矿山是给穷人们以生活的工具的,没有了这座矿山,便没有了几千个人的饭碗。现在他明白了,工人们从这座矿山所得到的很微末,而他们的血汗,尽为资本家所汲取去了,并没有得到十分之一的代价。他很会思想,于是他思想到工人生活的困苦,矿山上一切情形的黑暗……最后他思想道,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应有改造一改造的必要,而他,张进德,应如为他所认识的革命党人一样,努力做这种改造的工作。

  他渐渐变成了矿工的领袖……公司方面对于他的仇恨,和着工人们对于他的拥护,同时增加起来。不久,在半月以前,他在矿山上宣传革命军快要到来了,而他们,矿工们,应当赶快起来改良自己的生活……公司方面听到了这种危险的消息,便勾通了当地的驻防的军队,决意将他捉到,以至于处死。因此,他不得已又逃回到自己的乡间了。

  乡间差不多还是半年前的乡间,可是张进德却完全不是半年前的张进德了。半年前的张进德所能告诉乡人的,不过是些矿山上的琐事,半年后的张进德却带回来了一些无形的炸药。无声的巨炮,震动了这乡间的僻静的生活。自从他回到乡间之后,一般青年的农民得到了一个指导者,因之,他们的心已经不似先前的平静,而他们的眼睛变得更为清明……

  张进德住在他的表姐夫吴长兴的家里。吴长兴是穷苦的佃农,当然容不了张进德的吃白饭,而张进德也就没想到要连累他的穷苦的表姐夫,——他不过是在他家借一块地方寄宿而已。虽然两间低小而阴湿的茅房,并不是寄宿的佳所,然而这对于张进德已经是很幸运了,他究竟还不致于睡在露天地里。

  当他从矿山逃跑的时候,朋友们捐助了一点款子,所以他现在吃饭并不成问题,而且也并不急于要找工作。他明白他这次的回乡,虽然是不得已的事,但是他想,他的任务是在于“改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应当不要忘记了这个……

  这乡间究与他有密切的因缘,而且在这一次的回里,这乡间突然引起了张进德的趣味。在半年以前,当他离开它的时候,他决定不再留恋它了,因为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使他留恋的东西。那时他只觉得它僻静,没有趣味,抵不得那城市或矿山的生活。但是现在呢?对于张进德,这乡间的面目改变了。矮小的茅屋,农民们的困苦的生活……以前他觉得很平常,因之,也就从没想过这些现象是不合理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了:这是不合理的现象,所以也就有“改造”的必要!……于是他决心将自己的思想向一般年轻的农民们宣传,而对于年老的农民们,他以为他们的脑筋太腐败了,不大容易新鲜起来。

  他的宣传得到了效果。青年们都渐渐地蠕动起来了。每一个人的脑筋里都开始活跃着一种思想:

  “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当干起来!……”

  § 三

  “快要到了罢?”

  “听说是快要到了。”

  “……”

  然而革命军并没有如一般人的期望那样很快地就到来了。一直到了昨日的下午,革命军到来了的消息,才由进城卖柴的刘二麻子很确实地说出来。

  刘二麻子是在乡间做散工的,有工作的时候,他为人做工,没有人找他的时候,他便打柴到城里去卖。一则因为很年轻,二则因为生活很艰难,总想借着什么方法松一松,所以他也就很热心地希望着革命军的到来,虽然那“革命军”的能不能给他以好处还是问题。

  也许是因为奔跑,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他的脸上的麻子今天特别红得发亮。凡是在路中遇着他的人,一定都要惊异到他的那种不寻常的得意的神情。不知者或者以为他在城中得了宝物回来,或者是将柴卖得多了几倍的钱,或者因为他久想娶老婆娶不到手,而今天忽然得到了一个未婚妻……

  其实都不是,原因是在于他今天在城里亲眼看见革命军的到来了。在路中每逢遇见一个相熟的人,不问对方愿意听与否,他便叨叨不惮烦琐地将革命军的形状描写一番:他们带着什么样式的帽子,穿着什么颜色的军服,甚至于说到有一个军官的口上生了一颗黑痣……

  “现在好了。革命军到了,我们穷人们不愁得不到好处。”这是他向人报告完了后的结论。

  这一种欢欣的,为乡人们所久待着的消息,即刻传遍了全乡间,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青年人一听到了这种消息,发生了无限的庆幸。在太阳还未落土的时候,在东山的脚下,聚了五六个青年,有的手中持着锹锄,有的手中持着扁担,有的空着手,——他们开始谈论起关于革命军到来了的事情。他们的外貌不相同,他们的服饰也不一样,然而他们同具着一颗热烈的,年青的心,同怀着欢欣的希望,同有着自由的要求。在金黄色的夕阳的光辉之下,他们的面孔上同闪动着一种愉快的波纹……

  “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他们之中有一个生着圆圆的面孔,两眼炯炯有光的这样向其余的同伴们发问。

  “真的,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别的一个生着黄头发,扁鼻子,没有大门牙的这样搔起后脑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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