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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世界(4)


  在哥哥的脸上,却乐得把眼睛笑眯了。我呢,我只想妈妈会来看,妈妈必定喜欢八哥和猫儿亲嘴的。

  我们觉得对于八哥的一切事都做了,而且它的爸爸还有着这么好看的长的胡子。

  可是一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陈妈从姊姊的房里嚷了出来,花白猫一直从她的“笔杆腿”中间溜到天井的角上。

  妈妈问道:“什么事呀?”

  “猫儿在小姐房里吃一只鸟儿。”

  我的心便突的一跳。我看了看哥哥,他的眼睛也瞪着。我们立刻跑到房里去。

  “花白猫是八哥的爸爸。”我一路跑着一路想。

  “八哥!”哥哥大声的叫,赶快把绳子拉出来,只拉了八哥的一只瘦瘦的脚。

  我一吓,眼睛便旋着黑圈,许久才看清哥哥的脸真难看,手上还拿着那根绳子。

  但是我有点疑惑,我不相信花白猫会吃掉它的儿子,我便钻到床底下去,可是那里有八哥的影子呢,只看见一些凌乱的黑羽毛和一些红的血迹。

  我爬出来,“真可恶,”我想,觉得我非常难过。

  哥哥老站着,脸色发青。

  这时候陈妈又在大声的叫:“吃饭……大少爷!二少爷!”

  在饭桌上,妈妈奇怪的看着我的脸,就问:

  “怎么,梅儿?”

  我立刻象受了无数委曲似的,把这事情都告诉给妈妈了,最后说:

  “吃了一斤豆腐,就会说话,它现在已经吃了半斤了。”

  哥哥也哭丧着脸说:“它也许会念书呢。”

  于是在我们的心里,想着妈妈必定会落下眼泪,必定会同爸爸去惩罚那只残忍的花白猫,或者爸爸惩罚了猫儿之后,还会生气我们欺骗了他,要打我们的手心。

  然而爸爸和妈妈都不象我们所想的那样。妈妈不但没有落眼泪,也不去惩罚那只猫儿。爸爸也不打我们的手心,而且也不责备一句话。

  一切都出我们的预料了:爸爸居然扔一下胡子,哈哈的笑了起来。妈妈也微笑着,挟了两块炒鸡蛋放在我们的碗里说:

  “乖乖的吃饭吧。”

  姊姊也抿着嘴,要笑不笑的瞥了我们。

  我们那里能够吃下饭呢,我正拿着筷子,时时从饭碗边看了一下爸爸,看了一下妈妈,看了一下姊姊,又看了一下哥哥——哥哥的脸变得很难很难看的,我好象对于哥哥的这脸色有点了解,但爸爸妈妈姊姊的样子却把我弄得很糊涂了:我想着,越想越觉得不容易懂,而且一切都和我小梅一点也不亲热,除了哥哥。尤其是当我看见那只花白猫一屁股坐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动着嘴巴,胡子一翘一翘的,用脚洗脸,不但一点也不害怕,反显得很得意的样子,这更使我不能了解了。

  “猫儿是不配做爸爸的,”我只能望着它的压在屁股上的黄尾巴想,“猫儿一辈子只配做猫儿。”接着我联想起来了:

  “八哥为什么要让它吃掉呢?”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通,结果又使我觉得一切都很神秘,都不是我小梅所能懂得的。

  我又看了看哥哥,他也在那里出神。

  爸爸便大声的命令说:

  “快点吃!”

  我只好死劲的扒了半碗饭,就跟着哥哥溜下桌子了。这一夜我们睡得非常早,在床上,我悄悄的问哥哥:

  “为什么八哥让猫儿吃掉呢?”

  哥哥回答说:“猫儿可恶!”

  我又想了许多不可了解的神秘的事。后来想到那绳子上的一只脚和地板上的黑的羽毛,我有点害怕,而且哭起来了——眼泪一颗颗的,热的,流到耳边去。

  “猫儿可恶……”我想着便慢慢的蒙眬去,可是在这迷惑中,又显明的看见到哥哥的怀里正抱着那个八哥——八哥的头在动,可爱的小眼睛也在闪光,象妈妈的金戒指的光一样。这时我又听见哥哥在喊我了。

  “梅……”

  我张开眼睛去,哥哥的脸正压着我的脸,说:

  “梅!我们的八哥还在姊姊的床底下……”

  我半信半疑的笑了:“真的么?”

  “我刚才看得清清白白的。”哥哥坚信的说:“我们看去!”

  可是到了姊姊的房里,不但找不到八哥的影,而且连八哥的黑的羽毛也不见了,只有姊姊的一双绣花鞋齐齐的放在床下面,一动也不动。

  哥哥瞪着眼默着。我也不说话。我想到一切事物都越变越奇怪了,越不可捉摸了,也象我始终想不出井里的水为什么老挑不尽的缘故一样。

  不久哥哥的眼睛红起来了,在早上的阳光里,落下了特别大的,特别清亮的,特别使我感动的眼泪,……

  这童时的哥哥的眼泪正在我的心上一闪,我的小宝贝又嚷着跑来了,抱着一个比他的脸庞还大的皮球。

  “爸爸同宝宝打球去!”他快乐的跳着,一面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抱着迷惘的心情伴着这个小天使,走到院子去。

  太阳的金光还留在柳树的枝叶上,院子里满了郁金香的香气,北平的夏天的傍晚是使人爱恋的。

  “给你——”小宝负用劲的丢过皮球来,嘻嘻哈哈的笑,那嫩红的苹果脸显得更嫩更红了。

  但我的心却是更加苦闷的。我没有小宝贝的天真而感到这单调游戏的趣味,并且,那已经非我所有的孩提心从小宝贝的眼睛里放射出来,变成了何等重大的使我惆怅诱惑呵。

  虽然我也依样拾起皮球来,轻轻的丢过去,可是这流动在我眼前的皮球,已经不是一个游戏的东西了。那是,从许多人生的艰苦中所失掉的儿时的幻影;幻影,也就是渐渐的,无法挽救的,犹如一点点消灭下去的生命之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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