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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考证(3)


  先说猴行者。《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2)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4)“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说详下章)

  第三章说猴行者曾“九度见黄河清”。第十一章里,他自己说:

  我八百岁时到此中(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

  法师曰:

  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个,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这一段自然是《西游记》里偷吃蟠桃的故事的来源,但又可见南宋“说话”的人把猴行者写的颇知畏惧,而唐僧却不大老实!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终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来了。

  说由未了,攧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曰,“可去寻取来吃”。猴行者即将金镮杖向磐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鹯,开口露牙,向池中出。行者问,“汝年几多?”孩曰,“三千岁”。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缨。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岁”。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这时候,偷蟠桃和偷人参果还是一件事。后来《西游记》从此化出,分作两件故事。

  上段所说“金镮杖”,乃是第三章里大梵天王所赐。行者把唐僧带上大梵天王宫中赴斋,天王及五百罗汉请唐僧讲《法华经》,他“一气讲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赐与猴行者“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三件齐全”。这三件法宝,也被《西游记》里分作几段了。(《诗话》称天王为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为Vai' sravana,可证此书近古。)

  《诗话》第八章,不幸缺了两页,但此章记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确是后来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他对唐僧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和尚说:“你最无知。此回若不改过,教你一门灭绝。”深沙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深沙当时哮吼,化了一道金桥;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深沙诗曰:

  一堕深沙五百春,浑家眷属受灾殃。
  金桥手托从师过,乞荐幽神化却身。

  法师诗曰:

  两度曾经汝吃来,更将枯骨问无才。
  而今赦法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

  猴行者诗曰:

  谢汝回心意不偏,金桥银线步平安。
  回归东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游记》第八回说沙和尚在流沙河做妖怪时,“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正是从深沙神段变出来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项下挂的骷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化成法船,果然稳似轻舟,浪静风平,渡过流沙河。那也是从《诗话》里的金桥银线演化出来的。不过在南宋时,深沙的神还不曾变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时连影子都没有呢。

  次说《诗话》中叙玄奘路上经过许多灾难,虽没有“八十一难”之多,却是“八十一难”的缩影。第四章猴行者说:

  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前去路途尽是虎狼蛇兔之处。逢人不语,万种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书写这些灾难,写的实在幼稚,全没有文学的技术。如写蛇子国: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攘乱纷纷。大蛇头高丈馀,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

  如写狮子林:

  只见麒麟迅速,狮子峥嵘,摆尾摇头,出林迎接,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这种浅薄的叙述可以使我们格外赏叹明、清两朝小说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

  ……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最爱被人吃下肚里去,这是他的拿手戏,大概火类坳头的一个暗示,后来也会用分身法,越变越奇妙有趣味了。我们试看孙行者在狮驼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无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过铁扇公主的肚里,又住过黄眉大王的肚里,又住过七绝山稀柿同的红鳞大蟒的肚里。巧妙虽各有不同,渊源似乎是一样的。

  以上略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大概。这一本小册子的出现,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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