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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与无政府状态(2)


  从以上对远东民族文明的说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种文明本身不可能对欧洲民族构成潜在威胁。然而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目前在欧洲和远东之间确实有一种文明竞争在进行着。不过在我看来,这种竞争似乎并不是一种黄种文明与白种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更似一种远东文明与那种可称之为“欧洲中世纪文明”之间的冲突。

  任何一个有兴趣研究欧洲现代制度之精神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最近一百年来,在通常所谓“自由主义”的名义下,欧洲一直滋长着一种新的道德文化意识,和一种迥异于那可称作古代中世纪文化与秩序的新社会秩序观念。在本世纪末,即第一次法国大革命之前,一个名叫杜·克罗斯(DuClos)的法国人曾说:“Ilyaungermederaisonquicommencea Sedevelopper en France(在法国,有一种理性的胚芽正开始滋长)。”无疑,一般认为,严格说来,今日所谓的自由主义的那些思想和概念都是由本世纪法国哲学作家们第一次真正认识并传播开去的。但值得奇怪的是,迄今为止一直没有人知道也估计不了这些法国哲学家的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们对耶稣会士带到欧洲的有关中国的典章制度所作的研究。现在无论何人,只要他不厌其烦地去阅读伏尔泰、狄德罗的作品,特别是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就会认识到中国的典章制度的知识对他们起了多大的促进作用:如果它对杜·克罗斯所谓的“理性胚芽”的兴起没起什么作用,至少对我们今天所讲的自由思想之迅速发展与传播是起过促进作用的。众所周知,那种“理性胚芽”最终发展成为自由主义思想,它在本世纪带来了欧洲中世纪制度的“culbutegeneral”(全面解体)或彻底崩溃。

  这对上帝神灵真是一个极大的嘲讽。在此,我不禁要指出,那些来到中国、要使身为异教徒的中国人皈依其宗教的罗马天主教传教士们,他们应当使自己成为给欧洲传播中国文明思想的工具。因为正是中国文明的思想,那些传教士花费毕生精力,在努力教化中国人的过程中传播过去的思想,曾经成为打碎其中世纪文明的有力武器。

  我已经绕了一个大弯子——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文章的主题上来。这种文明的冲突,或更确切地说这种现代自由主义和古代中世纪主义的冲突,就是远东问题中的道德难题。它不是黄种人同白种人之间的冲突,而倒是部分欧洲人为将自己完全从古代中世纪文明中解放出来的斗争。一句话,它是今天德国人所说的“Kulturkampf”(文化之争)。

  欧洲中世纪道德文化起源于基督教《圣经》。基督教《圣经》作为歌德所说的一部“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e)典籍,有如荷马的《伊利亚特》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巨著,它永远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正如马修·阿诺德先生所说,《旧约》道德之崇高,耶稣·基督个性之魅力,以及《新约》中其教义的明了简朴——所有这些,可以说都已深入到欧洲出产的最好人型(besttypesofhumanity)的骨髓之中,不仅如此,对于那些歌德的“世界文学”能够发生影响的人们来说,它将始终保持永恒的力量和价值。当然,这一力量和价值并不伴随着那些普通的人。因为一般欧洲人,要想充分地感受到基督教《圣经》的力量,就必须得和撰写《圣经》之人处于同等的理智状态。但我想,现在一般都会承认,杜·克罗斯所说的“理性胚芽”已极大地改变了一般欧洲人的理智状况。对于这样一些普通人,基督教《圣经》纵或不是全然晦涩难懂,也是难以理解的。而其结果,势必是《圣经》不再能成为真正的道德文化的源泉。在伦敦一校务会议上,已故教授赫胥黎曾说:如果这些(不列颠的)岛屿上完全没什么宗教,那么借助于《圣经》去传播宗教的思想,也是不可能渗入人们的心灵的。

  总而言之,我们相信现代自由主义的真正道德文化,如果不那么严格,恐怕是一种比来源于基督教《圣经》的欧洲中世纪文化更为博大的文化。一方面,过去的道德文化在人一般主要依赖于希冀或敬畏的情绪,而另一方面,新的道德文化则依赖于人性的整个理智力量:求助于他的理性和情感。在旧的文化中,那种关于人性的理论是“性本恶”(人生来就处在原罪中),即人的本性从根本上说是坏的。可现代道德文化的理论则认为人的本性从根本上说是好的(“性本善”),而且如果它得到适度的发展并求助于它自身,在世界上就会产生健全的德性和社会秩序。旧文化的方法起于“敬畏上帝乃智慧之发端”,现代文化教育方法则认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起源于基督教《圣经》的古代文化的语言是象征性语言,即形象、符号、隐喻性的语言。现代道德文化的语言则是具体实在的语言,即科学语言。一种语言是这样说:“对于他,正确地使其交谈有条不紊会显示出上帝的恩赐。”而用另一种语言说则为:“要想治国,必先齐家,要想齐家,必先修身。”

  以上,便是我从人性理论、教育方法和语言上,对古代中世纪道德文化与我们称之为的欧洲现代道德文化之间不同点的:一个概述。我相信,欧洲古代的和现代的文化,对于人们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社会法律制度的影响也将是不同的。古代道德文化使得人们对权力和权威盲目和消极的服从。现代道德文化的影响即如麦嘉温博士谈及中国人的特征所说的那样:“国民自治自赖乃有国。”欧洲中世纪道德文化的结果,用一句话来说,是封建统治。而自由主义旗号下的现代道德文化的结果,则将是麦嘉温博士所说的“理性民主”,即自由制度的统治。当今,欧洲作家习惯谈论基督教文明是比远东人民的儒家文明更高级的文明。其实这两种文明的目标无疑是相同的,即保证人们道德的健全和在世界上维持国民秩序。但如果我所讲的欧洲古代和现代的道德文化是不错的话,那么我想就必须承认,尽管建立在一个依赖于希冀和敬畏之情的道德文化基础之上的文明或许是个极其强大甚至更为严格些的文明,但可以肯定,建立在一个依赖于人的平静的理性基础之上的道德文化,纵使不是一个较高层次的,也是个极其博大的文明。这一文明人们更难达到,而一旦实现,就将会永恒持久,不衰不灭。

  事实上,在我看来,对一部分欧洲人而言,获得新的道德文化确实很不容易,而且黄种人文明,不仅对于现在的欧洲民族,就是对于人类的命运与文明也不是真正的威胁。欧洲民众,由于在很大程度上对使用暴力丧失了理性,且崇尚他们古代的中世纪道德文化,由于没有充分获得现代的新道德文化并用它去作为保持国民秩序的一种约束力量,所以而今其维持治安,在根本上不是通过道德力,而是靠警察或称为“军国主义”的纯粹外在力量。卡莱尔说:“现代的欧洲各国是无政府状态加上一个警察。”一位法国作家说得更妙:“C’estlaforceenattendantledroit”(在公理通行之前,只有依靠强权)。

  然而在现代欧洲,维持这种规模巨大的军国主义的无数必要开支对于人们的经济健康来说,正起着一种毁灭性的破坏作用。在我看来,欧洲人民要想逃脱这种毁灭的厄运,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要么是为获得新的现代文化去奋力抗争,要么就回归到中世纪的信仰上去。但回归到中世纪信仰上去,欧洲人民是决不会愿意的。伟大的俾斯麦公爵曾说过:“wirgehennichtnachCanosa”(我们绝不回到卡诺萨去),况且,欧洲人民纵使愿意,现在也不可能回到过去那真正的中世纪信仰上去了。如果他们试图回归,那么就只可能出现基督教救世军那样的劳命伤财或耶稣会教皇至上主义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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