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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产阶级儒生之崛起(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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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两种彼此相互矛盾、冲突的理想——即儒教的理想和现代西学的理想——张之洞大人曾天真地试图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它们调和起来,他得出一个结论,即对于这个问题一个人必须有双重道德标准才行。其中,一重标准是关乎个人生活的;而另一重则是关乎民族和国家生活的:作为个人,中国人必须严守儒教原则,但作为一个民族,中国人则必须抛弃儒教原则而采纳现代西学的原则。简而言之,在张之洞看来,就个人领域而言,中国人必须继续坚持自我的认同,努力做儒门“君子”;但整个中华民族,或曰中国国民,则必须全盘实现西化,全部变成“食肉野兽”以适应那主宰国际大环境的“丛林规则”。为此,他煞费苦心地动用了自己丰富的学识,不辞劳苦地列举出古代中国的例子,试图证明在遥远的混乱时代,中国人也曾努力要变成“食肉动物”,以免受到外族欺凌。总之,张之洞大人就是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来阐明自己的学说的。 张之洞大人认为,他这种奇特而荒唐的调和是正当合理的。他当时的理由是,我们中华民族当下处在那些“只认强权不认公理”的食肉民族的包围之中,为了消弭那种已威胁到古老的中国及其文明存亡的巨大危险,民族的自强已成为时代的迫切要求。因此,张之洞大人身为一个伟大的爱国者和孔门弟子,在他心目中,中国以及中华儒家文明的利益与安全是超越一切道德准则之上的,这就如同在纽曼博土心目中对于罗马天主教和基督教利益和安全的认识一样。事实上,正因为纽曼博士对于基督教的优雅与美好持如此的挚爱,才使得他为了挽救和维护基督教——在他看来,基督教具体体现在罗马天主教会中——而认为他在某种特定环境下抛弃基督教的原则是正当合理的。同样,出于对中国以及中华儒家文明能否得以存续的强烈忧患意识,张之洞大人认为,他是被迫搞这种调和的——他迫不得已部分抛弃儒教原则,对于整个中国及中华民族来说,是完全有必要的。 总之,话说回来,无论是纽曼博士还是张之洞大人,像所有“牛津运动”的成员一样——鉴于我已指出过的那种弱点——他们都是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也都是那种其才智被自身过于强烈的空想所扭曲的人。孔子曾说:“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法国人茹伯则说:“愚昧,从道德方面看,可以减少罪过;从智识方面看,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过。”纽曼博士和张之洞大人所采用的这种调和折衷的办法,在道德上和宗教上造成了所谓“耶稣会教义”的产生,在政治上则造成了一种被称为“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东西。 尽管张之洞大人和纽曼博士这样的人——正如我所说过的——是品格高尚、行事动机纯洁的人,但是,当张之洞大人将这种“马基雅维利主义”教给中国的儒生和统治阶层时,当他的宏论被那些品德不如他高尚、心地亦不及他纯洁的人所采纳时——例如被袁世凯这种天生的卑鄙无耻之徒所采纳的时候,其对中国所产生的危害——我不得不说,甚至比李鸿章那种市侩味十足的“自由主义”所带来的危害还要大! 当年,当庚子事变结束,朝廷回到北京之后,中国政府在全民族的支持下,开始致力于采纳西化方案——数年前,在中日甲午战争后,欧洲那种极端的物质功利主义文明的可怖巨兽次被正式带到中国的大门口,置于古老的儒家文明面前。此前,中国的儒生们虽然对这一可怖巨兽感到惊奇、厌恶和憎恨,但他们仍然可以蔑视它,可以努力不去理会它,也可以不用想像它对于中国人及其文明可能造成多大伤害。那时,这个巨兽还远在欧洲,远在另一个大陆,所以它的危害距离我们尚且遥远。然而,在中日战争之后,中国及其文明与这头可怖巨兽之间,就仅仅是一海之隔了! 于是,在中国的儒生中,便激起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导致的结果,自然是一场因忧患和激动而产生的群体性疯狂——那些往日最为坚定的保守派,乃至身为万乘之尊的光绪皇帝,居然也愿意同康有为及其党徒——他们是中国的雅各宾派,也是打算把希腊人的木马引入特洛伊城的贼子——合作了!实际上,这种举动就是要祈求、召唤现代欧洲物质功利主义文明之可怖巨兽来援助中华民族了。对于这种无奈的举动,反对的呼声自然此起彼伏:“我害怕希腊人,甚至怕他们的礼物!”张之洞大人在这时候,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不得不建议对之进行调和,但是,高傲的满洲贵族们却起而声言:“不可,我们宁愿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死!”他们誓死抗拒这一亘古未有的巨变。已故的帝国重臣徐桐——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一个保守的满洲贵族,也是一位我们中国的一流人物——便说:“要亡么,要亡得正。” 与此同时,出于对现代欧洲功利主义文明即将占领中国并毁灭中国文明的恐惧,出于对这头可怖巨兽的害怕——再进一步说,出于对“亡天下”的恐惧,普通的中国民众,特别是整个华北地区的农民们顿时陷入了一种群体性狂热状态,他们组成了义和团,树起“扶清灭洋”的大旗,奋起支持满洲贵族。皇太后陛下无奈之下,只有尽其最大努力设法摆脱这种困难而复杂的局势。但是,当列强的海军袭击并攻占大沽口的消息传到北京之后,皇太后陛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对战败的人来说,不再希望有任何救星便是惟一的救星。”身为一个绝望的母亲和统治者,她同意下令向公使馆开火。于是,一些满洲贵族和整个华北地区的农民们便疯狂而不顾一切地做出了一系列极端举动——他们要赤手空拳地将现代欧洲功利主义文明这一可怖的巨兽,乃至“在华的所有洋人”统统赶入大海! 就像这样,整个中华民族以其自身的文明资源——以满洲贵族的英雄气概和勇敢的义和团战士视死如归的精神——正如八国联军总司令、海军上将西摩尔的一个部将所看到的那样,中国人如痴如狂地向现代欧洲文明的枪口冲锋,与他们的死对头作孤注一掷的抗争,要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悲壮方式去保卫、挽救中华文明。遗憾的是,他们的最后一搏以失败而告终。此后,中国人得出一个结论——正如我将说明的那样,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他们认为凭中国自身的文明资源去对付现代欧洲现代功利主义文明的破坏力量,终归无能为力,亦是徒劳之举。 因此,正如我所说,当朝廷在庚子事变后回到北京时,中国政府在全民族的支持下,走上了西化的不归路。在这里,我还想指出的是,鉴于目前的中国局势,真正让人觉得可怕亦可悲的地方在于,当整个中华民族决心抛弃他们自身的文明而跪拜于现代欧洲物质文明时,在整个帝国内竟然没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对现代欧洲文明的真正内涵有丝毫的了解!康有为以及中国的“雅各宾分子”们,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样,只想通过一个简单的维新变法行动——仅凭皇帝的一纸“上谕”来在古老的中国实现西化。若不是皇太后陛下采取强力措施,成功地夺回其外甥、即光绪皇帝的统治权,并镇压康有为以及他手下“雅各宾派”党徒——那么,全世界人将看到一场可怕的悲剧:整个中华民族就会像一个疯子一样行动起来,砸碎自己家中的所有家具,拆毁房子,而代之以纸糊的家具和劣质的纸板房屋。 皇太后陛下在庚子事变结束后回到北京,便决定采取行动,以除时弊。她绝不允许自己或任何别人再像她的外甥、即光绪皇帝那样行事——即听从康有为及“中国雅各宾派”的居心不良的鬼话,按自己个人的意志颁布法令来推行所谓的维新变法,以图在中国实现西化。 作为一个拥有高贵天性的满洲人,皇太后陛下个人对于欧洲文明及其社会发展模式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作为一国之主——在此,皇太后陛下显示了她的完美品格和杰出的政治家风范——她感到有责任让自己个人的喜好与愿望服从于全民族的利益与意志。不仅如此,所有的满洲贵族成员也像她一样,他们出于满人高贵的天性,并不热爱现代欧洲文明,但是他们会主动而自觉地服从于民族整体的利益与意志。 在此,我可以指出,那些暴发的买办阶层和一部分卑劣无德的儒生,或者那些具有鄙陋的市侩智慧而缺乏高贵品格的人——主要是这些人,他们渴望享受现代欧洲物质文明所带来的肉欲的满足,因而成天叫嚣要在中国搞全盘西化。客观地说,作为一个阶层,对于他们的欲求,高层也无法忽视。 因此,综合各种势力的欲求,中国的皇太后陛下不得不以她伟大的人格强迫高傲而生来倔强的满洲贵族们服从全民族西化的意志和命令——但是,尽管如此,她仍下定决心,在中国推行西化的每一个改革举动和措施,都不能由某个人擅自为之,甚至包括她本人在内,而必须得到全民族充分而自由的认可——例如得到代表民族意志的各部大臣、在京的其他名人显要以及各省督抚的同意才可以。简而言之,皇太后陛下决定,如果中国非要进行一场革命不可了,它亦将是如伟大的英国公爵威灵顿(Willington)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那应该是“一场合乎法律秩序的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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