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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他所说的情人便是顾热。顾热果真避讳露面,一是怕妨碍了他们夫妻,一是怕旁人说三道四。但是,他却专找些借口,要不送些脏衣服来洗,要不常常从店门口经过。他喜欢待在店铺的角落里,挨上几个钟头,坐着不动窝,只抽着他那支短烟斗。当星期六晚上店里的人熬夜做活时,他便坐在店里怡然自得,忘情凝视,似乎在这里比去看戏还有兴致。有时候,女工们熨衣服直忙到凌晨三点钟。天花板上一根铁丝上系着一盏灯;灯罩下放出一片明亮的环形光,照得桌上衬衫放着雪白的光泽。那女徒工上好了店面上的遮窗板,但是7月的夜晚仍然闷热难耐,大家让店门开着。

  夜渐渐地深了,女工们也不经心地把衣服解开,也好放松一些。女人们在灯光下露出细嫩的肌肤,尤其是热尔维丝,她已开始发福,淡黄色的肩膀像丝绢般放着光泽;她的颈上有一道像婴儿般的皱痕;她那颈涡儿被顾热看熟了,他闭上眼也能画出那优美的线条!火炉散出的热气,烙铁烫衣冒出的水气,弄得他生了几分头昏;他思维迟钝了,眼睛机械地望着女人们干活的动作,挥动着她们赤裸的双肩,她们这般辛劳,为的是让本区的人们星期天有干净的衣服上身。店周围的人都睡熟了,马路上渐渐沉寂下来。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接着是一点钟,二点钟。街上已没有了行人和车辆。黑暗的马路上只剩下从店门里射出的一缕灯光,像一幅黄布铺在地上一般。对面能听得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一个夜行者渐渐走近;当他踏过那一缕灯光时,听见里面的烫衣声,惊奇之余,匆匆地对着赭色灯光下的几个袒胸妇人瞅上一眼,便又向前走去了。

  顾热眼瞅着艾蒂安让热尔维丝犯愁,也见到古波常常用脚踢这孩子,顿生帮助之意,于是雇他到自己的螺丝钉厂里去干拉风箱的活计。打铁钉的行为固然乏味,因为烧铁炉太脏,而且终日只是出力打铁,辛苦单调;但却是收入可观的活计,每天可以赚上十个甚至十二个法郎。艾蒂安十二岁了,如果他的性情能合上这个行当,不久他便可以当上铁匠。自从艾蒂安到制钉厂干活后,热尔维丝与顾热之间又多了一层联系。每次顾热把艾蒂安送回家时,总是把孩子的情况禀报给他母亲。所有的人都笑着对热尔维丝说,顾热有情于她。她自己也心中有数,竟像少女般害起羞来,脸红得像熟透的海棠一般。

  呀!可怜的小孩子,他挺讨人喜欢!他从未对她提过情爱之事,更没有一次不规矩的举动,也未曾说过一句淫邪的话。这般忠厚的好人,真是世间少有。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心中却十分快活,一种圣女般受人敬爱的情感油然而生。每当她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想起顾热,于是心中就轻松了许多。他们俩人在一起的时候毫不拘束;他们面对面地微笑着,并不说出彼此的感想。这是一段充满理智的柔情,不要想到下作的事情上去;当人们能平心静气地得到情爱之时,应该维持这样的安详才是。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娜娜却把这个家给搅乱了。她已经六岁了,是个十足的淘气鬼,热尔维丝不愿意让她脚前身后地绊着自己,于是每天早上把她领到波伦科街的一个幼儿园里去。保姆是个名叫乔丝的姑娘。她在幼儿园里,总是把女同伴的后衣襟打个结,或在保姆的香烟匣里装进些烟灰。这小姑娘还能想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淘气来。乔丝小姐已开除过她两次,最终还是留下了她,自然是为了每月可多得六个法郎的报酬。每当从幼儿园回到家中,她便尽情地发泄着被关在教室里的苦闷,在院子和大门洞里如入无人之境,直吵得熨衣女工们直捂耳朵,吆喝她离远些去玩。她的伙伴一个是博歇的女儿宝玲,另一个是热尔维丝当年老板娘的儿子,名叫维克多。

  维克多是一个十岁的傻小子,专爱同小女孩们到处乱跑。福克尼太太与古波夫妇交情蛮好,亲自送儿子来与娜娜做伴。另则,大宅院里的孩子很多,不时地有孩子在四面的楼梯里爬上爬下,在天井里打架,像一群吵闹着争食的麻雀一般。戈德隆太太一人就生有九个孩子,有黄头发的、棕发的,个个都蓬着头,流着鼻涕,裤子提得老高,袜子搭到鞋帮上,衣服露着洞,显出油垢不堪的皮肤,还有一个妇人,是送面包的,住在六层楼上,也生了七个。每间卧室里都聚集着一群孩子,出出进进。这些红嘴虫般的孩童,每逢下雨竟在雨中洗澡;其中有几个高大的孩子,顽皮异常;有几个肥肥胖胖,挺着圆圆的肚子,已经像是成年汉子了;也有许多小顽童,还有一些还十分小,都是才从摇篮里爬出来的,路还走不稳,显出笨拙的样子,当他们想要快跑的时候,只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

  在这群小蛤蟆里,娜娜是个领头的;她在比自己大两倍的女孩子面前还摆小姐的架子呢!她仅仅肯给宝玲和维克多一钉点儿权力,因为这两人是她的心腹,每遇事情都支持她的主张。这个顽皮女孩不住地扮做母亲的形象主宰着其他孩子。她替孩子们脱衣穿衣,审验每个人的身体,玩弄他们,竟像一个品行不端的成年人的专制劣行。在她的教唆下,孩子们做着相互打耳光的游戏。他们踩进染坊里流出来的颜料水中,出来时两腿或红或蓝直到膝盖处;接着,娜娜跑进铁匠铺里,偷了些铁钉和碎铁,又钻进木匠店里,倒在刨花堆上,在有趣的刨花中翻滚着露出屁股。全宅院都属于她了。小鞋跟踏得咯咯声响。这群小东西们出发之时,一阵尖锐的叫喊声便响起。有些日子里,这院子还容不下他们。于是他们结伙窜进了地窖,又攀上楼梯,冲过门廊跑下楼梯,又去爬上另一个楼梯,再来到另一个楼廊,几个小时的喧闹竟不知厌倦,自始至终都叫嚣着,像一群无孔不人的害虫,把整个大宅院闹得天翻地覆。

  “这一班坏东西,太可恨了!”博歇太太惊叫着,“确实,他们也许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才生下这许多小崽子,还抱怨没有面包吃呢!哼!”

  博歇则唠叨说穷人家生孩子就像肥料堆里生蘑菇一样。女门房整天叫嚷着,用扫帚吓唬、驱赶着这帮小淘气们。她终于锁了地窖的门,因为她用耳光教训宝玲后,得知娜娜打算在地窖的黑暗中装扮成医生,拿着棍棒,逼迫孩子们吃药。

  果然,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难堪的事。其实这也是终究要发生的。娜娜玩起一种滑稽的小把戏,她在门房前偷来博歇太太的一只木屐,用一根绳子系住木展牵着走,当做一辆小车玩。维克多又出了个主意,在木展里装满马铃薯皮。于是小家伙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娜娜走在队前,手里拖着木履。宝玲和维克多分别排在她左右两旁。其他孩子接着次序跟在他们身后,大的为先,小的垫后,相互拥挤着;一个只有靴子那么高,穿着袄子的小不点,歪戴着一顶破帽子,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唱着悲哀的调子,“依呀!啊呀!”地哼着歌。娜娜便说这是在玩送葬的游戏;那些马铃薯皮就算做是死尸。当他们在院子里兜过一圈之后,又重新开始转,他们觉得这样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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