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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有一个时候,孩子们还小,我们家有一只黑黑的母猫叫做撒旦。撒旦有个黑黑的小崽子,叫做罪恶。对孩子们来说,代名词是个难于掌握的事。有一天,小克拉拉进来,黑眼睛里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说:“爸爸,撒旦该惩罚一顿。她老是躲到温室里去,老待着,老待着,可她的小猫在楼下使劲叫唤。”

  ……

  “爸爸说的话很重,不过我有个想法,他和妈妈刚结婚的时候不是那么重的。他认识的一位太太,喜欢打断人家的话,可爸爸对妈妈说,他以为他该对这位太太的丈夫说,‘当上帝说让大地有光的时候,亏得你夫人不在边上,谢天谢地。’”

  ……

  正如我以前说的,女儿是个忠实的历史家。她没有掩饰人家的弱点,而是优缺点同等对待。当然,她所引的话,我确实是说过的——甚至在今天,虽然离当年这么久了,我仍然认为:要是上帝说“让大地有光”的时候,上面说的那位太太在场的话,她准定会打断他的话。这样,我们就会一直没有光明。

  ……

  “爸爸有一天说,‘我是个大人物,而一个大人物是纯粹由精华化成的。’(爸爸知道我在给他写传记,他是为了这个才说这话的。)他根本不喜欢上教堂。是什么原因,我一直不明白,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一天他告诉我,听到人家老是讲自己,他最受不住了,不过他能讲自己讲好几个钟头,一点儿也不厌烦。他当然是在说笑话,不过我倒相信,这是说的实在话。”

  ……

  苏茜说我说话说得重,这使我很不安。为此,我得回头讲一讲。在结婚以后头十年中,我在家里经常留心我的舌头。有时候,太叫人受不住了,我就走出屋子,走得稍微远一点。我得出出气。我把妻子的尊重与支持看得比全人类的尊重与支持重得多。我深怕,有朝一日,她会发现我不过是个伪君子,因此有些话说得很克制。在十年中,我非常当心,我克制得相当成功。所以我虽然内疚,但仍然十分快乐,仿佛没有什么罪过的样子。

  可是到后来,有一件事使我原形毕露了。一天早上,我到浴室去盥洗,不当心门开了两三英吋。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把门关紧,我原本知道非得关紧不可,因为对我来说,刮胡子是一桩难以顺利通过的考验,每次要坚持到底,非得靠嘴上说些话帮忙。可这一次,我没有防备,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回,使用刮胡刀并没有什么特殊困难,我只是嘟嘟囔囔说了一些不雅观的话,便算对付过去了,还没有大声嚷嚷——没有骂,没有号叫。然后我穿上衬衫。我的衬衫是我自己发明的,是在背上开的襟,扣子也开在后边——如果还有扣子的话。这一回,钮扣掉了。我的脾气一下子发了起来,话音也随着高了起来,声大气粗。不过我不担什么心,因为浴室的门很结实,而我满以为是关的严严实实的。我把窗子打开来,把衬衫扔了出去。衬衫就掉在灌木丛上,上教堂去的人,要是高兴的话,路过时可以瞻仰一番。衬衫和过路人中间只隔五十英呎草皮。我一边在远处雷鸣般吼叫,一边披上了另外一件衬衫。又没有钮扣。我的话音随着这特殊情况而增高了,又把衬衫扔出窗外。我的火太大了——太疯了——没有看一看第三件衬衫,便怒气冲冲地披上了身。可是又没有钮扣,这件衬衫便跟它的兄弟们一样给扔到了窗外。然后我就整顿一番,使出了我全副精力,如同骑兵冲锋一般。在这样的大冲杀中,我的眼睛落到了露出一道缝的门上,这下子可把我吓呆了。

  我花了好多时间才结束盥洗。我故意把时间拖长,以便考虑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办才好。我但愿克列门斯夫人还没有睡醒,不过我心里明白。我又不能从窗口逃出去。窗口太小,只适于把衬衫扔出去。最后,我打定主意,果敢地逛过卧室,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在这段路上,前半段做得相当成功。我眼睛也不朝她看一下,因为那可有危险。明明有事装成没事人,这可不容易啊。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失去对自己扮演的信心。我的目标是左手边的那扇门,因为那儿离妻子最远。自从这座房子建成以来,那扇门从没有开过。不过这扇门如今仿佛是天赐给我的避难所。床还是这张床,我如今睡在这里,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郑重其事地口授着这些历史陈迹(写于一九〇六年——原编者注)。正是这一张雕刻精致的古老的黑色的威尼斯床架子——叫人最舒适的床架子,宽敞得一家人都好睡。在螺旋形的柱子上,在床头的板子上,在床脚的板子上,都刻着一个个天使,让睡觉人能得到安宁,做个好梦。当时我走到了屋子中央,不得不停下来。我已经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了。我相信,责怪我的眼睛正盯着我——甚至那些雕刻的天使也不怀好意地察看着我。你知道,当你心里明白,有人在背后盯着你,那是个什么滋味。你就非得把脸转过来——这连你自己也是禁不住的。我就把脸转了过去。当时,床还像现在这样放着,不过床脚应该在床头那儿就是了。要是床放得正,那床头高高的板子便能把我遮住。不过床脚的板子遮不住,从上面能看得见我。我露出了原形。我完全没有遮拦。我转了个身。这是我怎么也禁不住的——可是我见到了什么啊,经过这么多年,这段回忆还是很清晰的。

  我看到黑黑的头靠在雪白的枕头上——我看到那张年轻美丽的脸。我看到和蔼的眼睛里有些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是发怒的闪光。我觉得自己垮了下来。在斥责的眼睛注视之下,我无地自容。在那哀怨的怒视中,我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整整有一分钟之久——我应该说,那仿佛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我妻子的嘴巴张开了,说出了——我在浴室里最后说过的话。话是说得分毫不差,可是那语音语调却是软声软气的,说得嫩嫩的,仿佛刚学着讲话似的。根本不懂这话的原意,又说得不熟练,说得不得法,因而显得可笑。对这个伟大的语言说得那么软弱无力,那么不协调。我在一生中,从没有听到过把话说得那么不入调,那么不和谐,那么不适当,搭配得这么糟,仿佛强有力的语言却配上了软弱无力的音乐。我尽量忍着不笑出声来。因为我是负疚之人,急需仁慈与怜悯。我尽量忍着不爆发出来,总算做到了——却只听得她严肃地说:“你听,现在你知道这有多难听啊。”

  这时我就爆炸了,空中飞满了我的弹片,你可以听到那嘶嘶作响的声音。我说:“哦,莉薇,要是这么难听的话,但愿上帝宽恕我,我再也不犯了!”

  然后她自己不得不大笑起来。我们两人都笑痛了肚子,笑个不停,到后来实在笑不动了,精神上便和解了。

  吃早饭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克拉拉(六岁),苏茜(八岁)——做妈妈的小心地提到了说话说得重的事。是小心地说的,因为她不希望孩子们起什么疑心——小心地责怪说话太重。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评论说:“是啊,妈妈,爸爸说话就是重。”我为之骇然。我原本以为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绝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我问道:“你们这些小淘气鬼,你们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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