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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艺人团用了很多黑人的土话,说得很好,说得流利,而且好笑——好笑得叫人高兴,叫人快意。然而在早年那个时候,艺人团中有一个人不是穿得这么别致,也不说黑人的土话。他穿的是白人绅士们那种完美无缺的晚礼服,讲的语言是卖弄的,彬彬有礼的,装腔作势的,故意在文法上用功夫的那一套。乡巴佬信以为真,以为是上流社会、城里人说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这人能这样不加思索,出口成章,说得如此轻松和流利,非常值得羡慕。艺人团的一头坐着“博恩斯”,另一头坐着“班乔”,上面说的那位文雅的绅士坐在中间。这个坐在中间的人是演出的发言人。他穿着整洁而漂亮,举止谈吐文雅而有教养,丰姿美好,无可指摘,和艺人团其余的人,特别是“博恩斯”和“班乔”形成鲜明对照。“博恩斯”和“班乔”是主要的丑角。他们充分利用化妆和奇装异服搞噱头。嘴唇用鲜红的颜色涂得又厚又长,看起来仿佛像一片片熟透了的西瓜。

  黑人表演会早先设计的一套程序多少年来还是保持了原样,没有什么改变。舞台上没有布幕。观众等待的时候只见到脚凳后边一排空椅子,此外什么都没有。然后艺人团一个个走出来,观众报以热烈的欢呼声。他们坐下来,每人手中拿着乐器。接着,坐在中间的那位贵人讲了这类的开场白:

  “先生们,前一次有幸见到诸位,这次故地重游,见到诸位身体非常健康,诸事顺利,非常高兴。”

  “博恩斯”便作答,还讲了些他本人最近交的好运。可是话还没有讲完,就给“班乔”打断。“班乔”对他的说法会表示有点儿怀疑。接着一个说是,一个说否,两人展开了一场有趣的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嗓子越来越大,气势汹汹,两人会站立起来,互相对峙,摇晃拳头和乐器,说些不怕流血等等威胁的话。与此同时,那位彬彬有礼坐在中间的人便好言相劝,要他们和风细雨,遵守礼节——当然是劝说无效。这场争吵有时达五分钟,两个吵架的人相互嘘声恫吓,鼻子对着鼻子,相距最多六英吋。这样模仿黑人间通常争吵的模样,学得逼真,学得酣畅淋漓,场上便不断引起哄笑。然后,这两个恶声相向的人会逐步往后退,一边大声恐吓,万一“下次”狭路相逢便不客气等等。接着便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还隔着座位咆哮对骂,一直要到场子里一片狂笑声逐渐平息下来才算完事。

  坐在这一排中间位子上的那位贵人,这时候便会说句话,弦外之音是要向末了那个座位上的人暗示一下,点出他一件幽默的遭遇,逗得他讲出来——结果总能如愿以偿。这类遭遇总是陈旧得发了霉,像美国一样的古老。这些故事是当时的观众一般爱听的,后来给艺人团搞成了老生常谈。其中有一个故事是由“博恩斯”讲到他有一次怎样在海上风暴中遇险。风暴劲吹不息,船上的贮备都吃光了。中间那个人便着急地询问船上的人是怎样活下去的。

  博恩斯回答说:“我们靠蛋活命。”

  “你们靠蛋活命!蛋是哪儿来的?”

  “每天,风暴一猛烈,船长就下两个。”

  ①“下两个”乃谐音。原文是“laid to”,意谓“停船”,但听的人可能听作“laid two”,即“下两个”。

  开头五年,这个笑话总是引起哄堂大笑。不过在这之后,美国人听多了,便不再欢迎了,而报之以意味着责怪和恼怒的沉默,如同其他类似的故事一样,听久了,就厌烦了。

  艺人团演员的噪子好,独唱、合唱,我都非常爱听,只要有黑人演出团存在都是这样。开头,歌曲是粗俗的、滑稽的,像《布法罗姑娘》、《坎普顿赛马》、《老家伙丹·塔克》等等。稍过一些时候,流行了抒情的歌曲,像《忧郁的裘尼阿达》、《甜蜜的埃伦·贝恩》、《内利·布莱》、《海上的生活》、《左舷值班》等等。

  艺人团是四十年代初诞生的,流行了三十五年左右,后来蜕化为杂耍。所有的杂耍几乎中间都附带地插进一两出黑人戏。真正的黑人表演会已经消失了三十年。拿我来说,它是真正叫人喜爱。最能逗得人非笑不可的表演。它这样消失了,我总觉得太可惜。

  正如我说过的,在汉尼巴尔,去看黑人表演会最早的演出的,是一些世俗之徒。十年或十二年以后,黑人表演会像七月四日一样在美国变得家喻户晓。不过,我妈妈可从没有看过。她当时是六十岁,跟一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可爱的老太太到圣路易去了,她是汉尼巴尔的老住户,就是贝特西·史密斯姑姑。事实上,她并非是哪一个的姑姑,而是汉尼巴尔全镇人的姑姑。这是由于她生性温柔,慷慨,慈悲为怀,为人朴素得可爱。

  跟我妈妈一个样,贝特西·史密斯姑姑从没有看过黑人表演会。她和我妈妈是性格非常活跃的人,她们的高龄对她们来说是算不上什么的。她们喜爱的是兴奋、新奇,喜爱的是信教的人所沉迷的那些宗教仪式上的东西。她们总是老早就去看马戏团的队伍进镇,并且因为恪守信念不能跟着他们走进帐篷里去看看而引为憾事。凡是七月四日的游行,主日学校的游行,演讲会,常年大会,野营布道会,教堂里的福音布道会等等,她们随时都喜欢参加——事实上,任何解闷的事,只要能证明不是违反宗教的,她们都爱参加——而且,她们连一次葬礼也没有漏掉过。

  在圣路易,她们急切想看看新鲜的事,就要我给她们参谋参谋。她们要的是叫人兴奋的,又是合乎规矩的。我对她们说,合她们胃口的,我一无所知,只是有一个常年大会,要在商会图书馆大厅举行,由十四位刚从黑非洲回来的传教士介绍非洲土人的音乐。我说,要是她们真心想看什么启发性的高尚的东西,我建议她们去参加那个常年大会。不过,如果她们心底里想的是花哨的那一类玩艺儿,那么我可以再找找看。可是不,她们很喜欢常年大会这个主意,很想去。我并没有把真相完全告诉她们,当时我心中是有数的,不过这关系不大。有些人习惯于把人家对他说的话打一个折扣,不管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对这些人,不值得自寻烦恼,一下子就把真相告诉他们。

  上面所说的传教士就是基督教黑人艺人团。在当时,这个艺人团是所有艺人团中最出名的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我们去得早,买到了前排座位。宽敞的大厅里所有的座位后来都坐满了,一共有一千六百人之多。当穿着奇形怪状衣服的异怪的黑人一个个走上舞台时,老太太们惊诧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跟她们解释了一番,说传教士在非洲穿的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贝特西姑姑责怪说:“不过他们是黑人啊。”

  我说:“这没有什么。他们也可以说是美国人,因为他们是美国教会所雇用的。”

  接着,两个老太太开始询问,她们怎样赞助一家黑人事业,不管他们是什么行业,这样做合不合乎规矩。可是我说,她们不妨往四周看一看,圣路易有身分的人都来了,要是表演会不正当,这些人当然是不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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