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马克·吐温 > 马克·吐温自传 | 上页 下页 |
二〇 |
|
叫人家受骗上当多么容易,而要纠正过来却多么艰难!在我干了这些坏事的三十五年以后,我去看望十年不见的老母亲。我出于自以为相当高尚,甚至英雄般的冲动,我当时曾想,我应该低头承认我那古老的错误,我下这个决心,可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深怕见到她脸上浮起的悲哀,眼睛里透露出的羞愧。不过,经过一番苦恼的思量以后,认为那样的牺牲还是值得的,是理当如此的,我便鼓起勇气,作了坦白。 使我吃惊的是,并没有发生什么感伤性的场面,没有什么戏剧性的事件,没有发生乔治·华盛顿式的效果①。她根本无动于衷。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她也这样说了!我不光是失望而已。我原本以为,我把这个无价之宝的真实情况抛出来,会取得一笔收益的,岂知这样软声软气地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这着实叫我烦恼。我一再声明,并且越说越激昂,说在那些早已逝去的夜晚我所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扯谎,都是骗人的。她平静地摇摇头,说她知道得更清楚。这时候,我便举起手来“发誓”——接着得意地说,“如今你怎么说?” ①传说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1732-1799)年幼时即很诚实,曾砍樱桃树,而能直认不讳。但此乃传记家威姆斯虚构的,实际上并无此事。 可是这些话对她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她原来的立场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这真叫我受不了,可是,叫我更加受不了的是她完全不顾我发的誓,为了驳斥我,她提出了一些论据,证明我是掉进了幻影,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论据!这些论据只是表明人们可以从一个人的外表知道他的内里,而且知道得比他本人还清楚。在过去,我对这些论据就有些藐视,从这以后,也没有更加尊敬些。她不肯相信是我自己捏造出这些幻景的。她说这是傻话,说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她举了里奇蒙大火和殖民大厦为例,说我没有那种能耐能捏造出来。后来,我又想到一个主意!我说,她说得对——这些不是我捏造的,我是从皮克博士那里听来的。甚至这样狠狠的一炮也不能打动她。她说,皮克博士的证据比我的强,而他曾经明白地说过,说我不可能听说过这类事情。天啊,天啊,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不可想象的局面啊:一个自我招供了的骗子,由于受骗的人所提供的证据,便被判是老实的,无罪开释了! 我满怀羞愧,万分懊恼而又无可奈何地认识到,我这是全线崩溃,败下阵来。我手中只剩下一张牌了,而这是不可轻视的一张牌。我打了出来,并且寸步不让。她既然这么英勇地捍卫她的堡垒,我再设法摧毁它,那仿佛有点不体面,可是败军之将是不懂怜悯的。我打出这张王牌,这就是用针刺肉的事。我郑重其事地说: “我可以用我的名誉担保,针刺进我肉里总是疼得无以复加啊。” 她只是说—— “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你如今确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当时我在场,我知道得更清楚些。你一点也不畏缩。” 她还是那样安详!而我则相反,都快发疯了。 我说,“哦,天啊!让我做给你看,我说的是真话。我的胳膊在这里,用针戳进去——一直戳到针的尽头——我绝不畏缩。” 她只是把她那长满白发的头摇了摇,简单明了、深信不疑地说:“你现在是大人了,可以假装你不疼。不过那时候只是个小孩,装不起来。” 这样,我年轻时候对她撒的谎,一直到她死,她却始终认为是不可动摇的真理。卡莱尔①说过“谎言不能持久”。这说明他还不懂得怎样来表达。我如果用这个谎言做人寿保险,那么多少年前,保险费早把我搞得破了产啦。 ①卡莱尔:(1799-1881),英国思想家,作家,着有《英雄与英雄崇拜》等。 【第十二章】 比利·赖斯如今哪里去了?他是我爱看的一个,黑人表演会中别的一些名角我也爱看。比利、伯奇、戴维、万博尔德、巴克斯以及十几个讨人喜欢的伙计们,在四十年前以及后来一段时间里,是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快乐。伯奇、万博尔德和巴克斯在好多年前就去世了,真正的黑人表演恐怕也就随着他们一去不复返了——那地道的黑人表演会,那淋漓尽致的黑人表演会——对我来说,这种表演是举世无双的。根据我的经验,能与之媲美的,还没有看过。我们有大歌剧。我见过、欣赏过华格纳创造的剧本中第一幕里的种种美妙之处,不过,对我总是产生那么个效果,以致看了第一幕也就够了。每次看完两幕,我总是出来时就精疲力竭。每当看完全部歌剧,就几乎等于自杀。但是,如果能把黑人表演会招回来,还保持它那古老的纯净与完美,那么,歌剧我连看都不要看了。据我看,对心灵高尚和敏感的人来说,手风琴和黑人表演会这样的水平,这样的高峰,其他形式的音乐艺术是难以达到的。 我还记得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黑人音乐会。一准是在四十年代早期的事了。那是一种新东西。在我们汉尼巴尔村,过去还没有听说过,而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真叫人又惊又喜。 演出持续一周。每天演一场。教会里的人是不来看这种演出的,不过,庸庸碌碌的俗人都纷纷前往,对之十分迷恋。在那个年代里,当地教会里的人是不出来看演出的。艺人团①出场时,手和脸像煤一般漆黑,穿的衣服是当时大庄园黑奴穿的那种花里胡哨,极端滑稽好笑的装束。倒不是穷黑奴的破烂衣服显得滑稽好笑,因为这是不可能的——黑奴一身的打扮,全是破破烂烂的,叫人伤心落泪,丝毫不显得滑稽好笑——,滑稽好笑的是衣服的式样和颜色,那时候流行高领子,艺人团出场时,高领子遮住了半个头,又老远地突出来,简直无法往旁边看一眼。大衣有的是印花布做的,燕尾快垂到脚跟,扣子像黑鞋油盒子一般大。鞋子是旧的,又粗陋不堪,再加上笨重,比本人的尺寸大五、六号。服装的式样变化不少,全都非常别致,很多人觉得好笑。 ①艺人团:涂黑脸,唱黑人歌,到处游历的艺人团。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