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九五


  我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他还没醉。

  “嗯,至于说到那妞,说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欢她,真的;她有点小脾气,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们所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又说,而且说得好:虽说刺扎人,但是正因为扎人才迷人,虽说我那阿列克谢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已经多多少少原谅他了--这小子有眼力。简而言之,这种姑娘我喜欢,再说我(他意味深长抿紧嘴唇)甚至另有打算……好啦,这是后话……”

  “公爵!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但是……还是换换话题吧,求您了!”

  “您又急了!嗯,好吧……换换话题,换换话题!不过我倒想问您个问题,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自然,”我无礼而又不耐烦地答道。

  “嗯,您也爱她?’他接着问道,令人厌恶地龇牙咧嘴,眯起了眼睛。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好了,不了,不了!请少安毋躁嘛。我今天心牺恃别好。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咱们要不要喝点香按!您意下如何,我的诗人?”

  “我不喝酒,不想喝!”

  “快别这么说!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绪情好,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独自开心,幸福应该同享嘛。谁知道呢,咱俩喝来喝去,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欢乐,共忧愁,同快乐,共落泪,虽然我希望我至少不会哭出来。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烟消云散,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到些什么。不对吗?”他又放肆地向我挤眉弄眼地补充道,“那,请您选择吧。”

  这威胁决不能等闲视之。我同意了。“该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机会,我想提一下关于公爵的一则传闻,而这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在社交界虽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是有时候却喜爱夜间纵酒作乐,直喝得烂醉如泥方才罢休,他喜欢偷偷摸摸地寻花问柳,丑恶而又神秘地淫乱无度……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可怕传闻……据说,阿廖沙也知道父亲有时酗酒,可是却对大家讳莫如深,尤其不让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对我说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话岔开了,对我的追问避而不答。然而,这事,我并非从他那里听来的,老实说,我起先还不信。现在则静观下文。

  堂倌送来了酒;公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

  “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妞儿,虽然她骂了我!”他继续道,津津有味地呷着酒,“但是这些可亲可爱的小姐正是这时候才显得分外可亲可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没准还以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记得那天晚上吗,把我奚落得汗颜无地!哈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吗?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脸陡地一红,会给本来苍白的脸蛋儿平添无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气啦?”

  “是的,我很生气!”我叫道,已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愿意听到您现在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说,用这样的口吻谈她。我……我不许您放肆!”

  “哎哟!嗯,好吧,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公爵,好不好言归正传,”我打断他的话。

  “您想说谈谈咱们的事。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①,您大概没料到,当然,如果咱们现在来谈您,而您又不打断我的话的话,咱们就差不多言归正传了。因此,听我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最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这样过日子,无疑会毁了您自己的。请允许我触及一下这个微妙的话题;我说这话是出于友谊。您穷,您向您的老板预支稿酬,拿来还债,用剩下的钱来苦度岁月,也仅够半年花销,还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阁楼上战战兢兢地等着,何时才能写完您那部小说,然后向您那位老板的杂志投稿;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算这样吧,但是这一切毕竟……”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

  “因此您也就不必谈我的事啦。公爵,难道还要我来教您怎么保持礼貌不成。”

  “嗯,当然喽,不敢有劳大驾。但是我们偏偏触及到了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绕开它吧。好吧,话又说回来,咱们先不谈阁楼。我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当然,记得,你们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说过:一个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于当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③……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关于这点,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像个什么席勒③,甘愿为了他们而被钉上十字架,讨好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差点没成了他们的跑腿……请恕我直言,我的亲爱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将舍己为人引以为乐的可恶的游戏……说真的,您怎么不嫌恶心呢!甚至可耻。我要是您,非气死不可;主要是:可耻,可耻!”

  ①原文是法文。

  ②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尔森涅夫与好宾争论时说过的一句话:“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

  ③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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