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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酒店


  科洛托夫卡是一座不大的村庄,先前的主人是个女地主(此人是个泼悍的女人,所以左右村庄的人就送给她一个绰号“刁妇”,真名实姓反倒没人记得了)。现在这个村庄属于彼得堡的一个德国人了。这座小村庄有一个寸草不生的山坡,山坡被一条可怕的河谷从上到下切分开来。这条河谷如同一道万丈深渊,带着到处都是的崩塌或冲毁的痕迹弯弯曲曲地从街道中心穿过。它比河流更加粗暴地把这座小村庄横切为两段。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河流上至少还可以架桥搭索。几丛枯瘦的爆竹柳战战兢兢地挂在粘土质谷坡上。在干涸得像铜般发黄的山谷底部,是大块大块横七竖八的粘土质石板。当然这种景象谈不上美观,倒是显得非常凄凉。但旁边村民都很熟悉通往科洛托夫卡村的道路,所以他们还很十分喜爱到此地游逛。

  河谷上方,在距河谷刚开始裂缝处几步远处,孤零零地竖立着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说它孤零零是因为它和其他房屋相隔较远。屋顶是用麦秸盖的,还竖着个烟囱,一扇窗户像一只锐利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河谷,在严冬夜里,人们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朦胧的寒雾便可以看到这扇灯光闪烁的窗户。它如同一颗指路星一样为许多过往的行人指路。在小屋的门框上钉着一道蓝色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安乐居”。噢,原来是家酒店。这家店里酒价并不比法定价格便宜,然而到这来的顾客却比其他酒店的顾客更多。原因是这家酒店的老板尼库拉·伊凡内奇善于招揽顾客。

  尼库拉·伊凡内奇当年是一个身强体壮、一头卷头发、面色红润的小伙子,如今却已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大胖子。他的脸仿佛浮肿一样,胖得如同发酵的面团,一双机灵而和善的眼睛,让这张脸显得并不可怕。他肉滚滚的前额爬满了一道道细皱纹,这也怪异,他在科洛托夫卡村已经住了二十几年了。

  尼库拉·伊凡内奇像大多数酒店老板一样,是一个精明的人。他对人并不特别亲热,也不口无遮拦地多说,但他却有吸引顾客和挽留顾客的本事儿。顾客坐在他的柜台前,在这位温和的老板那种安详和蔼有些锐利的目光下却能感到愉快开心。他有许多真知灼见,他既熟悉地主和农民的生活,又很熟悉市井小民和商贾游人的生活。人们碰见困难或难以排解的忧愁时,他都能及时地给他们出化解困难的好主意。但他又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有些自私自利,遇事常常是置身事外,最多也只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对俄国人喜爱,对感兴趣的 问题或事情都很通晓。比如,他对马匹和家畜、对森林和土地、对石块砖瓦、对器皿家什、对毛布匹呢和皮革制品、对歌曲和舞蹈,不说是样样精通,也可以说事事在行。在没有顾客时,他总是盘着两条细腿,像装满谷物的麻袋一样坐在自己的门前,和街上所有过往的人热情地打招呼,然后亲热地聊上几句。他这一辈子可以说见多识广。他眼看着几十个常常光顾他酒店小贵族相继告别人世。他明白方圆一百俄里内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连最为精明机警的警察局长想要明白但又无从得知的种种秘闻要事,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从不随便乱说,而是装作一无所知。他总是沉默寡言地呆着,面带微大笑地摆弄酒杯。

  左右村庄的人都很敬重他,哪怕是县城里最有身份的地主,同时也是高等文官的舍列别津科,每次路过他的门口时,都要恭敬地同他打招呼,或者点头以示敬意或友好。尼库拉·伊凡内奇在这一带也算一位颇有声望的人。一次一个臭名昭著的盗马贼偷了他朋友的一匹马,他要这个盗马贼把马还回来,这个贼便乖乖地送还马。邻村农民不服从新来主管人,他也说服了这些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恕我不一一赘述了。但是,不要以为他搞这些是出于正义感,不要认为他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愿意见义勇为、拔刀相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只只是是为息事宁人,尽量防止意外事故,更是为了不让这些事或人影响他的宁静安闲,不要影响他的生意。

  尼库拉·伊凡内奇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干事麻利为人爽快的人,尖尖的鼻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出身市商之家,人到中年的她也和她的丈夫一样有些发福。尼库拉·伊凡内奇做什么都很信赖她,她的确也是个贤内助,家里的收支账目由她收藏,钱财也由她掌管。那些醉汉和耍酒疯的人都很怕她,因为她很不十分喜爱这号人物,这些人除了瞎胡闹,不能使酒店增加多少收入,还要带来许多麻烦。沉默寡言的顾客倒很受她欢迎。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孩子们都还年幼。早生的几个孩子相继夭折了,活下来的几个长得都很像父母。看着这几个天真活泼又健壮讨人十分喜爱的孩子,再看着他们聪明稚嫩的小脸蛋,安享天伦之乐也可算是人间一大快事。

  七月里一个酷热难耐的日子,我带着我的猎犬,顺着科洛托夫卡村的那条河谷,漫步闲游,不由自主地向安乐居酒店走去。太阳在空中炽烈地燃烧着,像在往大地喷火,使地面和空气像火一样的炙热。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令人呼吸困难的灰尘,简直窒息得要命。羽毛闪光发亮的白嘴鸦和乌鸦张开嘴喘息,让人可怜巴巴地望着来往行人,仿佛在乞求同情和救援。只有麻雀无忧无虑满不在乎地抖着羽毛,比平时叫得更欢。它们吱吱喳喳叫个没完,一会在墙上嬉闹玩耍,一会又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飞起,像一团团小乌云一样在如同绿色大海的大 麻地上空来回飞。我热得有些口干舌燥,但是旁边却没有水。和其他的草原村庄一样,在科洛托夫卡村,因为没有泉水、井水或其他水源,村民们只好喝池水塘里的浑水。但又有谁能把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称为水呢?突然我灵机一动——还是到尼库拉·伊凡内奇的安乐居要一杯啤酒或克瓦斯喝喝吧。

  老实说来,科洛托夫卡村一年四季都无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特别令人感到心酸的是,七月份炎炎烈日炙烤下,你能见到的只是破旧不堪的褐色屋顶,一眼望不究竟儿的河谷,晒得发蔫枯黄又蒙着很厚灰尘的草场,在绝望地踯躅着的瘦弱的长腿鸡。灰色的白杨木屋只剩下空架子,窗户也变成一个个黑洞,这是从前地主邸宅的残骸。此时的木屋已长满了荨麻、杂草和苦艾。池塘的水面上漂着许多鹅毛,被晒得发烫的水已变得黑糊糊的了。池塘周围都是像浓粥一样的烂泥,堤坝也歪向一侧。绵羊在晒成细灰的土地上走着,热得气喘吁吁,还一直打着喷嚏。它们忽地紧紧挤在一起,悲哀地互相偎依着,十分让人可怜地尽力将头向地面低垂,像是在垂头丧气地企盼着这难熬的炎热急忙过去。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最终来到尼库拉·伊凡尼奇的安乐居门口。我的来到照例引起人们的十分惊疑,他们充满好奇地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这样的反应引起几条狗的不满与愤怒,它们用狂叫声来表达这种情绪,不好不多高声,狂叫得十分凶狠。那嘶哑的狂叫声如同是内脏爆裂而发出来的声音,以至于狂叫一阵后,连它们自己也呛得喘只是气。正在此刻,酒店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形高高大大的男人。他光着头,身上穿着黑呢大衣,腰上低低地束着天蓝色的腰带。一看这身穿着,就知此人是个家仆。他一头乱蓬蓬的灰色长发又浓又密,还向上直立着。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干瘪的布满了皱纹脸。他站在那儿挥舞着双手叫唤着一个人,那两只手挥动得超过了预期的想象。很显然,他是喝醉了,在耍酒疯呢。

  “来,你快过来!”他使劲儿地挑动着两道浓密的眉毛,唧唧咕咕地喊叫起来,“来呀,眨眼儿,来呀!老兄,瞧你,象个娘们一样!真不像话,老兄!人家在等你,可你看看你这个磨蹭劲儿……快来呀!”喷着满嘴的酒气。

  “哎,来了,来了。”一个打颤的声音说,接着从屋子右面走出一个又矮又胖的瘸子来。他穿一件干净整洁的外套,但却只有一只袖子,戴着高高大大的尖顶帽,一直压到了眉毛,这使他那圆圆的胖脸更加滑稽可大笑。他那双黄色小眼睛贼溜溜地转着,两张薄嘴唇总是露出不自然的微大笑,显得很拘谨。他的鼻子又尖又长,像船舵一样难看地向前伸着,“来了,伙计。”他说着,歪歪斜斜地向那醉鬼走去,“你干嘛叫我?谁在等我?”

  “我叫你干嘛?”穿厚呢大衣的人责备地说,“眨眼儿,你太奇怪了。老兄,叫你到酒店 来,你还问‘干嘛’!我们好多人都在等你一个人!土耳其的雅科夫,还有古怪老爷,还有来自兹拉德的包工头。雅科夫在和包工头打赌,赌一大瓶啤酒——看谁能赢,换句话说就是,看谁唱得好!清楚我们的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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