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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奇扬(2)


  整个尤金村只有六幢低矮的东倒西歪的农舍,尽管村子刚建起来没多久,有些院落篱笆还没有圈好。我们的马车进村后,没有碰见一个人,街上连一只鸡也没见到,也没听见狗叫声。只是当我们的车走到一个干裂开来的洗衣槽旁边时,从里面跳出了一条短尾巴黑狗,却马上惊慌失措地从大门下钻了进去。那条狗一定口渴极了,因而才钻进洗衣槽里面去的。我们走进了第一座农舍,推开过道的门,呼唤这家主人,却没有人答应。我又唤了一次,只听见另一扇门里传来猫的那饥肠辘辘的叫声。于是我踢开门,一只枯瘦的猫在黑暗中闪了闪绿莹莹的眼睛,静悄悄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把头伸进屋子观望,里面漆黑一片,一个人也没有。 我回到院里,仍没碰到一个人。牛棚里有头牛仔哞哞叫唤了几声。一只跛脚的大鹅一瘸一拐走向旁边。我又走进第二家农舍,屋子里仍然没有人……

  在日光明媚的院中央,就是所谓的太阳地里,躺着一个人,不,准确说来,是趴着一个人,上衣蒙着头,我推断那是个小男孩。离他几步开外的草棚下,有一辆运货的旧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一匹套着破旧马具的瘦马。阳光通过破旧棚顶的窄洞射进来,马蓬松的枣红色鬃毛上便添了许多斑驳的光点。旁边一只高挂着的鸟笼子里,椋鸟欢叫着从它们那半空中的巢穴里充满好奇地向下观望。我走到那睡在太阳地的人的身旁,呼唤着他……

  他抬起头,一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什么,你要什么?有事吗?”他睡眼惺忪地问着。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的相貌吓了我一大跳,原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一张布满皱纹的黑黝黝的脸,尖尖的鼻子,一双小得差不多看不见的棕色小眼睛,脑袋上浓密的黑色卷发,像个蘑菇扣在头上。他的身躯显得孱弱又瘦削,眼神怪异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你有什么事吗?”他又问我们。

  我跟他说明缘由。他缓缓眨着眼睛,一直盯着我,听我说完。

  “就是说,你能给我们搞一根新车轴吗?”我迫切地问道,“我可以付钱。”

  “可是你们是干什么的?猎人吗?”他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问道。

  “是猎人。”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到。

  “你们肯定是打天上的鸟……和林子里的野兽吧?你们残害上帝的生灵,让无辜的鸟兽流血,难道没罪过吗?”

  这个奇怪的小老头说话时拖着很长的声调,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衰老的味道,反而甜蜜动听,活力洋溢,如同女人的声音那么温柔,这种声音令我很惊疑。

  “我可没有现成的车轴,”他沉默了片刻,又说,“这上边的轴又不合适(他指了指他那辆小运货马车),你们的马车肯定是大的吧?”

  “在村子里能找得到吗?”

  “这也算村子!这里没什么人有车轴……而且谁家都没人,全都干活去了。你还是走吧。”他突然这么说,然后重又躺在地上。

  这令我遂不及防。

  “喂,老人家,听我说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麻烦了,请帮忙忙吧。”

  “你快走吧!我累得快肯定会死了,今天去了趟城里。”他对我说,竟把衣服蒙在了脑袋上。 “麻烦了啦,”我接着说,“我……我会付给你钱。”

  “我不要你的钱。”他干脆的说,仿佛受到了侮辱。

  “请帮帮忙吧,老人家……”我恳求道。

  他抬起上半身,盘着双腿坐在那儿。

  “我带你去树林采伐地吧,可能会有办法。有几个商人在那里买了一片林子——真是造孽,他们砍掉了树林子,盖了个事务所,真是造孽。你可以在他们那定制一个车轴,或者买个现成的。”他幽幽的说到。

  “那真是太好了!”我真的十分高兴地喊道,“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橡木车轴可是好车轴。”他接着说,却没有站起来。

  “离伐木的地方远不远啊?”

  “大概三俄里。”

  “很近的一个地方我们坐你得马车去都行。”

  “这个不行……”

  “那么我们就走着去吧!我的车夫还在街上等着呢。”

  老头儿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跟我一道来到街上。我的车夫正在生气,他要饮马,但是井里的水很少,味道也不好,根据车夫们的说法,这可是要紧事。可一看到那个老头,就咧嘴笑了,点头致意,喊道:“啊,卡奇扬!你好呀!”

  “你好,耶罗费,你这个直肠子!”卡奇扬不怎么热情地答道。

  我立刻把卡奇扬的主意告诉了车夫。耶罗费表示同意,就将马车赶进院子。当他利索地忙着卸套之际,卡奇扬用肩膀靠着大门站在那儿,郁郁寡欢地看看他,又郁郁寡欢地看看我。他仿佛有点惶惑不安。据我观察,他不太十分喜爱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来访。

  “怎么,把你也给迁来了?”卸马轭的时候,耶罗费突然问卡奇扬。

  “我也被迁来了。”

  “唉!”我的车夫透过牙缝,模糊不清地说,“你可明白,木工师傅马尔丹……你认识利雅波沃的那个马尔丹吗?”

  “认识。”

  “唉,他死了。我们刚刚碰见给他送殡的棺材。”

  卡奇扬浑身打颤了一下。

  “死了?”他说完,就低下头,神情看起来很忧伤。 “真的死了。你为什么不不好好给他治治呢?大家都说你会治病,说你是医生。”显然地,我的车夫是开这个老头儿的玩笑,嘲弄他。

  “怎么,这是你的马车吗?”我的车夫接着说,并向着马车耸耸肩膀。

  “是我的。”

  “唉,车呀……车呀!”他重复了两遍,抓住车辕,不好不多把车给翻过去,“车呀!你坐什么去伐木地呢?我们的马套不进这样的车辕子,我们的马高高大大,可是你这算什么呀?”

  “我可不明白,”卡奇扬答道,“不明白用什么拉你们去,要不就用这头畜牲吧。”他又长吁短叹地补充了一句。

  “就用这头牲口?”耶罗费接着说,然后就走到那匹驽马前,十分看不起地地用右手中指戳了戳马脖子。“看,”他嘲笑地说,“都睡着了,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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