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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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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拉夫烈茨基起得相当早,和管农奴的领班交谈了一会儿,到打谷场去了一下,吩咐卸下锁着看家狗的锁链,那狗只是稍微吠叫了几声,甚至没有离开狗窝,——随后,他回到家里,陷入某种宁静无为的麻木状态,整整一天都没能摆脱这种状态。“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他不止一次自言自语。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环绕着他的宁静生活缓缓流逝的声音,倾听这荒凉偏僻的农村中各种难得听到的响声。听,荨麻丛后什么地方不知有什么人在低声唱歌,声音又尖又细;一只蚊子仿佛在为他伴奏。听,他不唱了,蚊子却仍然在尖叫;苍蝇齐声嗡嗡营营,那讨厌的声音如泣如诉,透过苍蝇的嗡嗡声,可以听到一只胖大的丸花蜂发出低沉单调的声音,丸花蜂不时一头撞到天花板上;户外一只雄鸡啼叫起来,嘶哑地拼命挣出最高的高音,一辆大车辚辚驶过,村里的栅栏门发出轧轧的响声。“干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农妇刺耳的声音。“哦,你呀,我的小乖乖,”安东对他抱着的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说,他正在哄她。“你把克瓦斯①拿来呀,”又是那个农妇的声音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响,什么也不动了;风没有轻轻翻动树叶,燕子也一声不响,一只接着一只掠过地面,由于它们无声的飞翔,心里感到一阵阵忧伤。“这时候我真像掉进了河底”,拉夫烈茨基想,“无论什么时候,这里的生活永远是这么宁静,不慌不忙,”他想,“无论谁进入这种生活的范围,那就听其自然吧:在这儿用不着激动,没有什么让人感到不安;在这儿,只有像庄稼人犁地那样不慌不忙为自己开辟一条小路的人,才会获得成功。而周围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在这无所作为的寂静中,包含有多么健康的力量啊!瞧,就在这儿,窗子底下,一棵根部粗壮的牛蒡从密密的草丛中钻了出来,独活草又在它上面伸展着自己水灵灵的嫩茎,再上面,圣母泪②伸出粉红色的触须;而那里,在较远的田野里,黑麦在闪光,燕麦已经抽穗扬花,每棵树上的每片叶子,每棵草茎上的每株小草都完全舒展开来,生机勃勃。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我最好的年华已经流逝,”拉夫烈茨基继续想,“让这儿的寂寞使我清醒,给我安慰,培养我,使我能从容不迫地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吧。”于是他又开始倾听那死一般的寂静,什么也不期待,——而同时又好像在不停地期待着什么:寂静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太阳静悄悄地在静静的碧空中移动,白云也在空中静悄悄地飘浮着;似乎它们知道,它们是为什么飘浮,要飘到什么地方去。就在这个时候,大地上的其他地方,生活正在沸腾,忙忙碌碌,高声喧闹;而这里,同样的生活却像水在沼泽地里那样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直到晚上,拉夫烈茨基都不能让自己不再观察这正在静静流逝的生活;为往事悔恨的悲哀恰似春天的积雪,在他的心中渐渐融化了,——而且,真是怪事!——在他心里,对故乡的感情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深厚,这样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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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②一种草本植物。它圆形的果实可做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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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两个星期里,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整顿好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住宅,院子、花园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从拉夫里基给他运来了舒适的家具,从城里运来了葡萄酒、书籍、杂志;马厩里出现了马匹;总之,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置备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开始过起不知是地主式的,还是隐士式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很单调;虽然见不到任何人,他却并不感到寂寞;他勤奋地精心经管自己的产业,策马巡视周围地区,看书。不过他很少看书:他更喜欢听安东老头儿讲故事。通常拉夫烈茨基叼着烟斗,面前摆着一杯冷茶,坐到窗前;安东倒背着手站在门边,开始不慌不忙地讲起久远以前,传说中古时候的故事来,那时候燕麦和黑麦不是用斗量着卖,而是装在大麻袋里,两三个戈比就能买一麻袋;那时候四面八方,就连城郊,都是连绵不断、无法通行的森林,没被破坏过的草原。“可这会儿,”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抱怨说,“全都砍光了,开垦了,连赶车都没有地方可走了。”安东还讲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女东家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事情:说她多么深明事理,多么节俭;说是有那么一位先生,一个年轻的邻居,曾经想博得她的好感,常常坐着马车来看她,为了他,她甚至戴上了那顶有紫红色带子、节日里才戴的包发帽,穿上了黄色利凡廷绸的连衫裙;可是后来,因为那位先生提了一个不成体统的问题:“女主人,您想必有一大笔财产吧?”她对他大发雷霆,吩咐不准他再到家里来,当时她还吩咐说,等她百年以后,所有的东西,就连一块破布,也都要留给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的确如此,拉夫烈茨基发现,姑母的全部家当都完整无缺,连那顶有紫红色带子、节日里才戴的包发帽和那件黄色利凡廷绸的连衫裙也不例外。至于拉夫烈茨基希望会找到的古代文据和有趣的文献,却一样也没发现,只除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在那上面记了些什么——有一处记下的是:“圣彼得堡全城欢腾,庆祝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大人与土耳其帝国缔结和约①”;另一处记着一个治胸痛的药方,附注是:“此乃众生之源三位一体②教堂大神甫费奥多尔·阿夫克先季耶维奇赠予将军夫人普拉斯科维娅·费多罗芙娜·萨尔特科娃之良方”;还有一处记着下面这种风格的一条政治新闻:“不知何故,关于法国虎③之谈论业已消失”,紧挨着这一条,记着:“《莫斯科新闻报》载,米哈伊尔·彼特罗维奇·科雷切夫中校先生逝世。是否乃彼得·瓦西利耶维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烈茨基还找到了几本旧历书、圆梦书,以及阿姆博季克先生的那本十分深奥难懂的著作;早已忘却、但又十分熟悉的(象征和标志)在他心中唤起了许多回忆。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梳妆台里,拉夫烈茨基发现了一个不大的纸包,纸包用黑色细带子捆着,还用黑色火漆封上,塞在抽屉的最里面。纸包里,面对面地放着两幅肖像,一幅是他父亲年轻时候的色粉画像,柔软的鬈发披散在前额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神情懒洋洋的,嘴半张着;另一幅肖像几乎已被擦掉,上面画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女,身穿白色连衫裙,手里拿着一朵白玫瑰,——这是他母亲的肖像。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从来也不允许别人给她自己画像。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安东对拉夫烈茨基说,“我那时候虽然没住在老爷的府上,可是您曾祖父,安德烈·阿凡纳西耶维奇,我倒是记得的,那还用说吗:他老人家过世的时候,我都十八岁了。有一回我在花园里碰到了他,——吓得我两条腿直打哆嗦;不过他老人家倒没什么,只是问了声我叫什么,打发我到他住的屋里去拿一块手帕。老太爷嘛,那是当然啦——谁也管不了他。因为,我要告诉您,您曾祖父有一个那么神奇的护身符;护身符是阿丰山④上一个修士送给他老人家的。这个修士还对他说:‘老爷,为了感谢你殷勤好客,我把这送给你,你佩戴着吧,——那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嗯,不是吗,老爷,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时候老太爷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连贵族老爷们当中有人想顶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只是瞅他一眼,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这是他老人家最爱说的一句话。您已经过世的曾祖父住在一座小木头房子里,可是身后留下的财产,银子啦,各式各样的东西啦,所有地下室全都装得满满的。他老人家是位会当家的主人。是啊,您夸奖过的那个小玻璃酒瓶,就是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用它来喝伏特加。可您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给自己盖了座挺漂亮、挺气派的石头房子,可是没积攒下财产;他老人家不管干什么,全都白搭;他老人家过的日子可赶不上他爸爸,也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快乐,——钱倒是全挥霍光了,什么纪念也没留下,连把银调羹他老人家都没留下来,还是多亏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感谢她热心经管,才保留下这份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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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和约是一七七四年七月十日签订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普罗佐罗夫斯基(一七三二—一八〇九),俄国大将,参加过一七六九—一七七四年的第一次俄土战争。
  ②即圣父、圣子、圣灵。
  ③指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④阿丰山是希腊阿丰半岛南部的一座高山,高二〇三三米,山上有许多庙宇和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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