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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没有,妈妈。”他回答。

  “那你就在这儿吃吧。”

  毕诺业看着戈拉,戈拉说:“毕诺业,你一定会长命百岁,我正要去找你呢。”

  安楠达摩依觉得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快步走了出去,让两个朋友待在一起。

  两个人坐下之后,谁都没有勇气提出最关心的话题。戈拉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你认识那位我们给俱乐部的男孩儿新请来的体育教师吗?”他开始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教师。”他们这样闲谈下去,一直谈到有人请他们到楼下去吃饭。

  他们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安楠达摩依从他们的言谈当中,听得出横在他们之间的布幕还没有揭开,因此在他们吃完饭之后,她便说:“毕诺业,现在已经很晚了,今天晚上你一定得住在这儿,我派人给你家送个信儿。”

  毕诺业朝戈拉的脸上询问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有一句梵语格言说得好:‘吃了人家饭,举止要大方’——因此,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就睡在这儿了。”

  这两个朋友走到屋顶,在露天的平台上铺了一张席子,躺在上面,秋月的光辉洒满天空,一朵朵薄薄的白云,像一个个睡眼惺忪的短期值班人,在月亮面前走过之后,渐渐四散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一排排屋顶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一直达到远方,屋顶不时和树梢混在一起,构成了光和影的、毫无意义的、虚幻离奇的图案。

  附近教堂的大钟,响了十一下。卖冰的小贩已经停止叫卖,来往的车辆也逐渐稀少了。邻近的那条小巷,除了偶尔传来一声狗吠或隔壁人家的马匹踢马厩地板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很久很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毕诺业终于把他心里想的统统说了出来,起先还有点儿犹豫,但情感逐渐奔放:“戈拉,我的心充满了激情,我实在控制不住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并不感兴趣,不过我不把事情全都告诉你,我是安静不下来的。我说不清它是好是坏,不过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这方面的书我读过不少,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为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就像一个人望着画上的一池清水,享受游泳的乐趣一样。可是现在我跳进水里,才知道游泳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完这个引子,毕诺业就把闯进他生活里的美妙的经历用最美的语言向戈拉倾诉。他相当肯定地说,他觉得这些日子,不分日夜,他都被紧紧地包围着;连天空彷佛都没有一点儿空隙,就像一个装满了蜂蜜的春天的蜂房,到处都充满了甜蜜的芳香。他说,这些日子,世上的一切和他都很亲近,使他很感动,并且具有一种新的意义。以前他并不知道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不知道天空这般美丽,阳光这般灿烂,就连街上不认识的来往行人也如此真诚。他真想替碰见的每一个人做点好事,像太阳一样,永远把他的力量贡献给全世界。

  从他说话的口气里,你听不出他心里特别想着什么人。他好像不愿意提任何人的名字——甚至连暗示一下有这么一个名字都不愿意。就是像现在这样谈谈,他几乎都认为是有罪的,是失礼,是大不敬——但是这样一个夜晚,在寂静的天空下,坐在朋友的身旁,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很难忍住不说。

  多么美妙的面孔呀!她那娇嫩的前额多么微妙地流露出生命的光辉呀!多么惊人的智慧,多么深沉的眉目,她一微笑,她的心思便花朵似的在眼中粲然开放——而隐藏在睫毛阴影下的心思又是多么难以形容。还有那一双手!它们好像在说话,好像急于用美妙的服务来表达出对别人的亲切关怀。毕诺业感觉到他的生命和青春都可以从这个幻景里得到充实——阵阵快乐的浪涛不断地涌进他的心田,冲击他的胸膛。

  有些事许多人一辈子连见都没有见过,还有比经历这些事更快乐的吗?这里面有点不正常吗?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吗?即使是,那又怎么样——现在改正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潮水把他冲到某个海岸,那当然很好;但如果把他冲进大海,或者把他淹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麻烦的是他甚至不想得救——彷佛他一生的真正目标就是要藉此摆脱一切风俗习惯的束缚。

  戈拉默默地倾听着。过去,在许多个这样的月夜,四面静悄悄的,两个朋友单独坐在一起讨论各式各样的问题——文学、人民、社会福利、两个人将来怎样生活……但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交谈过。戈拉也不曾见过别人这样坦率地暴露自己,这样生动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他一向看不起这种事情,把它看作毫无价值的、诗意的感情流露,但今天它却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再不能置之不理了。不仅如此,这种强烈的感情爆发,也敲响了他心灵的大门,它的魔力像闪电一样穿过他全身。剎那间,他心房的帘幕揭开了,露出一片从不为人所知的天地,神秘的秋月照亮了那颗原是朦朦胧胧的心。

  他们一直谈下去,没有注意到月亮已经落到屋顶下面,东方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线曙光,就像一个孩子梦中的微笑。最后,压在毕诺业心上的担子卸掉一些,反倒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在你看来,一定是觉得微不足道的。说不定,你还会看不起我——不过,你叫我怎么办呢?无论什么事,我都从来没有瞒过你。现在我把一切全都告诉你了,不管你能不能理解。”

  戈拉回答道:“毕诺业,老实说,我不太理解这类事情,几天以前,你也不太理解。我甚至不能否认,在广阔的人生领域里,我觉得这方面的事,尽管热情奔放,但实在无足轻重。不过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一点我也可以坦白承认。以前我一直觉得它是浅薄的、不现实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它的力量或深度。可是现在我不能把你领悟得如此深刻的东西说成是虚幻的而不加理睬。事实上,如果一个人不把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摆在次要的位置,他绝不能做好他的工作。因此神就不让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同样清楚,免得他无所适从。我们必须给自己限制一个范围,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其他一切都不贪求,否则就根本找不到真理。我不能在你看见真理的那个神殿朝拜,如果这样做,我就要失掉自己生命的内在真理。我们必须在这两者之间选择一个。”

  “我明白了。”毕诺业大声说,“不是毕诺业的道路,就是戈拉的道路。我去满足自己的愿望——你去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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