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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诺业到达时,正好碰到散会,他打着伞站在路边,看见帕瑞什先生正从里边走了出来,脸上闪耀着仁慈宁静的光辉。他身旁有四、五个亲属,但毕诺业的眼睛只盯着其中一张年轻的面孔,他们经过路灯时,这张脸被路灯照亮了一剎那——接着便是一阵辚辚的马车声,这张脸就像一个泡沫,在茫茫的黑色海洋中消失了。

  毕诺业那天晚上没有到戈拉家去,而是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二天下午,他又离开了家,在绕了一个大圈子之后,终于来到了戈拉家,这时已是阴云密布,夜幕低垂了。

  毕诺业走进来时,戈拉刚刚点上灯,坐在那里写文章。他抬起头来问道:“毕诺业,今天刮的什么风呀?”

  毕诺业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戈拉,告诉我,印度在你心目中是十分真实而且淸清楚楚的吗?你日日夜夜地想着她,但你是怎么想的呢?”

  戈拉停下笔,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毕诺业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说:“轮船在大洋上航行,船长不论处在工作或休息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对岸的港口,我也是这样无时无刻地不在想着印度。”

  “你的印度在哪里?”毕诺业追问道。

  “在我的这个罗盘日日夜夜指着的地方。”戈拉把手按在心上大声说,“在这儿,不在你那位马什曼写的《印度史》里。”

  〔①马什曼:(一七六八~一八七三),英国传教士。〕

  “你有一个用罗盘对准的特定的港口吗?”毕诺业继续问。

  “怎么没有!”戈拉充满了信心地说,“我的事业可能失败,我可能淹死,但那个‘伟大的命运之港’是永世长存的。它就让我那十全十美的印度——它有着极其丰富的知识、道德和财富。你敢说这样的印度不存在吗?难道除了撒谎欺骗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只有你这个加尔各答和它的办公楼、高等法院和气泡一样靠不住的砖头房子吗?哼!”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注视着毕诺业。毕诺业默默无言地想出了神。

  戈拉接着说:“我们在这儿学习,到处找工作,毫无道理地像牛马一样从上午十点干到下午五点——只因为我们把这个恶魔的假象当做印度,三亿五千万人民就该尊敬虚假的东西、把虚假的世界说成是真实的、自我陶醉地走来走去吗?尽管我们竭尽全力,我们能从这个虚假的海市蜃楼里得到生命力吗?这就是我们逐渐虚弱、逐渐死亡的原因。但那边有一个真正的印度,富裕美好的印度,除非我们把脚跟站在那边,我们的头脑和心灵都不可能从它那里吸取生命的泉源。因此,我说,忘掉一切吧——“忘掉书本知识、虚假的头衔、买办生活的诱惑;让我们顶住这一切,把船驶向那个港口。如果我们的船一定要沉没,我们一定要淹死,那么就死吧。因为对我们来说,这样做是至关重要的,至少它可以使我永远不会忘记印度的真实而又完整的形象!”

  “这只是慷慨陈词,还是真理?”毕诺业问道。

  “当然是真理啰!”戈拉雷鸣般地回答。

  “那些不能像你这样看清问题的人又怎么办呢?”毕诺业温和地问。

  “我们必须使他们看清楚,”戈拉攥紧一只拳头说,“这是我们的工作。要是人们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真理,他们就会被任何假象所蒙蔽,在众人面前高高地树立起印度完美的形象,就会逐渐取得人们的信赖,到那时,你就不用挨门串户去点点滴滴地求人布施——人们自会争先恐后地献出他们的生命了。”

  “那么,让我看看这个形象吧,要么就让我成为一个无知的群众。”

  “你得自己去体会。”戈拉回答,“有了信心,你就会在你严肃的献身生活中找到乐趣。我们的时髦的爱国者对真理没有信心,因此,他们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不能提出有力的要求。即使财神要亲自赐给他们一个恩惠,我敢担保他们也只敢要求一枚总督的勤务兵的镀金徽章。他们没有信心,因此,他们也没有希望。”

  “戈拉,”毕诺业抗议说,“每一个人的性格都不同。你有信心,而且有力量保护自己,所以你不能十分了解别人的精神状态。我坦率地跟你说:给我工作吧,不管什么都行。让我日日夜夜地工作,否则我就会觉得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抓住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旦离开你,我就什么也抓不住了。”

  “工作吗?”戈拉回答,“我们对祖国的一切都有坚定不移的信心,目前,我们唯一的工作就是把这种信心灌输给那些没有信心的人。由于我们习惯于以祖国为耻,我们的心灵被奴隶的劣根性毒害了。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以身作则,抵制这种毒素,那么,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可做的事。到现在为止,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只不过是把历史教科书上提到的、别人做过的事重做一遍。我们能全心全意去做前人做过的事吗?这样下去,我们就只能走下坡路。”

  正在这个时候,摩希姆手里拿着水烟筒,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往常,这个时候,他办完公回来,吃过点心,就手里拿着水烟筒,嘴里嚼着蒟酱,坐在大门口。附近的朋友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来找他,然后他们到客厅去打牌。

  他一进门,戈拉就站了起来。摩希姆抽着水烟说:“你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想拯救印度,我倒希望你救救你的哥哥。”

  戈拉诧异地望着摩希姆,他接着说:“我们办公室新来的布拉先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恶棍。他长了一副狗脸,把我们印度先生叫‘狒狒’,有人死了娘,他也不给假,说那是撒谎。到了月底,没有一个孟加拉国职员能拿到全薪,他们的工资被罚款扣得所剩无几。最近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批评他的匿名信,那个恶棍认定是我写的。说实在的,他倒也没有完全猜错。他威胁说要把我辞退,除非我用自己的名义写封信去痛加反驳。你们这两位大学的尖子,一定要帮助我编造一封很好的信,里面写满了‘大公无私’、‘大慈大悲’、‘温文尔雅’诸如此类的话。”

  〔①孟加拉国语的先生(babu)和英语的“狒狒”(baboon)读音相近。〕

  戈拉一声不响,但毕诺业大笑着说:“达达,一个人怎么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的谎话呢?”

  〔①达达:孟加拉国语译音,意思是哥哥。〕

  “一个人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摩希姆回答,“我和这些先生相处很久了,他们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他们撒谎的本事可以说是高明到家了。只要他们感到必要,谁也挡不住他们。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撒谎,整群人就像豺狼那样跟着他齐声嚎叫——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不以随声附和为耻。相信我,只要不被发觉,骗骗他们也算不了什么罪过。”

  摩希姆说完之后,高声地哈哈大笑了半天,毕诺业也禁不住微笑起来。

  “你们想当面摆出事实来羞辱他们?”摩希姆继续说,“老天爷要是没有赋予你们这种智慧,祖国还不至于这般多灾多难。真的,你们一定要明白,从大海对岸来的那个强悍的家伙,即使在撬门撬锁时被你抓住,也绝不会低头认罪。相反,他会装出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向你举起撬棍,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一点不错。”毕诺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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