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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老艺术家往场内扫视了一圈,发现有三个混账青年在打磕睡。他想:“那年轻轻哈欠的嘴里,也许把我的话好好吞咽下去了吧。”

  “然而,美让人沉默的信仰,不知什么时候成为了过时的东西。美已经不能再叫人沉默了,美即使穿过宴会的正中,人们也不会停止说话。去过京都的人应该去观赏过龙安寺的石头庭院吧,那庭院决不高深莫测,它只是单单的美,是让人不说话的庭院。可滑稽的是,去观赏庭院的现代人对只有沉默感到了不满足。非得说一句什么话,于是就像绞尽脑汁做诽句那样变成一副双眉紧蹙的面孔。美似乎成了强要人们饶舌的东西。似乎一跑到美的面前,就感到有一种迫不及待发表感想的义务。似乎感到有必要快些把美折价似的。不折价就会有危险。美像爆炸物,成了所有困难的东西。总之,使人沉默的这种美所具有的能力消失了,为之舍身的崇高能力消失了。

  “于是,批评的时代开始了。批评不再是‘美‘的模仿,而充当了折价的职务。‘批评”朝着与‘创作’相反的方向注入自己的力量。过去是‘美’的侍从,现在,批评成了‘美’的股份经纪,人、‘美’的法苔。即随着‘美让人沉默’的信仰衰退,批评必须代替美来行使可悲的代位主权。连美也再不能让人沉默了,何况

  是批评乎?就这样,今日饶舌与饶舌相乘,只有耳聋的坏时代开始了。‘美’在各处让人们闲言碎语。为了这种饶舌,‘美”让人工地(这样表现有点怪)繁殖起来。‘美’的大量生产开始了。而批评呢,此时对他的孪生兄弟,对与自己本质相同的地方生出来的虚假的美,竭尽大骂之能事……”……会议结束后,俊辅在傍晚去了与悠一碰头的“鲁顿”,店里的客人一看到这个心神不定的孤独老人进来,都别转脸去。和悠一登场时一样,大家都没做声,原来不仅是“美”,“’毫不关心”也会让人们沉默的。可这不是一直被强迫的沉默。

  老人向里边椅子上正和年轻人们说话的悠一,亲切地点头招呼,把他叫过来,在稍稍分开些的桌边坐下来,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关心。

  悠一同俊辅说了两三句话,暂时离开了一下,又回到傻辅面前,对他说:

  “大家都把我看成是你的‘童雏’。他们问我,我也已经承认了。这样的话,先生进来也能方便些。我也觉得,小说家嘛,肯定会对这种店有浓厚兴趣的。”

  俊辅大吃一惊,可也只有听其自然,没有去责怪悠一的轻率。

  “你真是我的‘童雏’,我做出什么态度才行呢?”

  “是啊。什么也不说,装出幸福的样子就可以了。”

  “我像很幸福的吧。”

  这可是奇怪的事。让死人俊辅出演“幸福”!老作家让被迫的不合时宜,被迫反串连演员都想不到的这个演技,弄得很为难。他决定还是做不痛快的脸。但这也很难。俊辅感到滑稽,立刻放弃了这个余兴节目。其实那时他是没注意到自己什么时候,脸上确实浮起过幸福的表情。

  对于心里的轻松感,他找不到恰切的说明,于是,俊辅只能把它当成同往常一样,自己职业的好奇心。已经失去创作能力的老作家,把这种虚假的热情,看做是自己的耻辱。这十年来,好几次有海潮涌来般的冲动前来造访,可他真要拿笔写下来时,却一行也写不出;他诅咒这种空头支票似的灵感。年轻时纠缠他;举一动的那种病态的艺术冲动,现在只不过满足一下不结果的好奇心后就中止了。

  “悠一是多么漂亮啊?”老作家远远地望着又离开座位的悠一想,“那四五个美少年中,他可算鹤立鸡群了。美呐,可真是摸一摸就会烫伤的东西。因他而烫伤的人一定很多吧……可是,他也是凭冲动才进了这个异样世界的。这动机与美实在是很相称的。我呢,,我仍然是为了‘看看’才在这儿的。我可是知道间谍脸上无光的滋味了。间谍不能凭欲望行动。仅仅就这点理由来看,他的行为不管怎样的爱国,也都是本质恶劣的行为。”

  围着悠一的三个少年,像一向亲密的雏妓互相给对方看自己的衬领那样,争相从西装里抓出领带,互相比试着。电唱机里还是照旧不停地放着舞曲。这风景中,男人们比其他世界少许亲密点,互相摸手抚肩稍微频繁点。除此以外,没有更称得上特征的东西了。

  什么也不懂的老作家这样想着:

  “啊,原来男色这种东西,是建立在纯洁快乐基调上的呀。男色画上那耀眼般希奇古怪的歪曲,一定是纯洁苦恼的表现。男人们之间,无论怎么做,都受一种既不能互相染上肮脏,又不能互相弄脏对方的绝望所支配,于是他们只得演出那样可怜兮兮的爱的姿态来吧。”

  这时,他面前展开了一幅略带紧张的图画。

  悠一让两个外国人叫到桌边。那张桌子和俊辅之间隔着一道代替屏风的大金鱼缸,金鱼缸里悠然游着淡水色。金鱼缸里的水草明净,还装着绿色的电灯。秃头外国人那张侧脸,随光线变化,映出一道道波纹。还有一个秘书模祥的人,看上去年纪要轻得多。年长的外国人日语一点不会,于是就由那秘书给悠一一句一句地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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