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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火势不断在变化。劈劈啪啪的声音像是在火焰中迈动的巨大脚步声,中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烧裂物品声。每当听到这声音,本多就猜想是书在燃烧,或桌子在燃烧,暗自描绘着书页被烧得卷起来,就像蔷薇花的样子。

  火势越发凶猛,火舌超越了浓烟,热浪也传播到了游泳池边上。热风卷起,燃烧物的碎末接连不断地飞上天空。那些即将成为灰烬的最后的金色,仿佛要一齐飞出来,好像一群出笼的小鸟,喧闹地扇动着金色的翅膀。被冲天的火焰照亮的天空一角,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横云,轮廓越来越清晰了。

  只听房子里轰隆一声,大概是二楼地板塌了。接着外墙的一部分被火焰撕裂,烧毁的窗框掉在游泳池里。那黑窗框成了火框,一瞬间形成了暹罗大理石寺院之窗的幻影。落下来的窗框溅起水花,同时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开了锅似的声音,刺破周围的空气。人们赶紧从池边躲开。

  渐渐失去外墙的房屋,远看像是燃烧着的巨大鸟笼。从所有的缝隙间溢出一条条细长的火焰,摇曳闪烁,房屋喘息着,火焰的中心似乎蕴含着生命实质的深深的激烈的气息源泉。在火焰之中,有时熟悉的家具变成剪影而浮出,再现过去的生活形态。可是一旦被火光覆盖便立即溃散,其自身又变成嬉戏的火焰。向外吐露的火舌,像蛇一样地隐身于翻卷的烟雾中;火焰从浓重的黑烟中时而显露出糜烂的面孔。……一切均以迅速无比的动作使火与火携手,烟与烟结合,向着一个顶点一味地攀升。燃烧着的房屋倒影,在游泳池中深深地投下火焰之锚。从那深处可以看到,火焰尖端的黎明前的天空是清澈的。

  随着风向变化,烟向这边飘来,所以人们越发远离游泳池。虽然分不太清,但烟气中确实夹杂着烧人肉的气味。人们心照不宣,双手紧紧捂着鼻孔。

  梨枝提议,露水很大,不如到凉亭去。于是三个女人离开火场,沿着昨天修整的草坪斜坡向凉亭走去。只剩下本多留在这里,因为他在沉思这一情景曾在哪里见过。

  火焰,映照火焰的水,焚烧的尸体……这些正是贝纳勒斯的情景。在那圣地见过终极景象的本多,怎能不梦想它的再现呢?

  家宅变成薪柴,生活付之一炬。一切琐事化为灰烬,本质以外的事物无一重要。一个被遮掩的巨大面孔,突然从火焰中抬起头来。笑声也好、哀叫也好、哭泣也好,一切都被火焰的嘎嘎响声、烧裂木材烧破玻璃的爆响以及房屋各处的轰鸣所吞没,那些声音本身处于一片静寂之中。屋顶瓦被烧裂掉落,一个个束缚被解除了,家宅变成从未有过的灿烂的赤裸。烧剩下的一楼的一角,鸡蛋皮色的外墙从周围起皱,眼看着变成茶褐色。同时从渗出的烟中,火舌伸出凶暴的拳头,打开了火焰的喷出口。其动作的快捷,比梦想的更为巧妙。

  本多掸去落到肩头和袖子上的火星。游泳池的水面被烧透的木片和水草似的灰烬覆盖了。但是火焰的光辉能够穿透一切,火葬浴场的净化之火,倒映在这块小小的水域——为月光公主的沐浴而建造的神圣的游泳池。它与恒河映照的葬火有什么不同呢?在这里,火也是由薪柴和两具尸体构成的。那尸体是不容易烧透的,大概在火中不止一次地打挺,也举起胳膊。他们已经没有痛苦,肉体只是模仿着受折磨的样子,反复地抵抗着毁灭。它是与那浮现在暮色中的阶梯浴场的鲜明的火毫无差别的同一性质的火。一切都在迅速地回归“四大”,烟气充满了天空。

  这里惟一缺少的,就是在火焰那边回过头来,注视本多的白色圣牛。

  救火车来到时,火势已经减弱。但是,消防员们忠实地向整个家宅洒水。他们先试图救人,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体。警官来到,同本多一起勘察现场。楼梯已塌落,无法登上二楼,因此本多没有上去。了解了今西与椿原夫人的习惯后,警官估计,躺下吸烟是起火的原因。假如吃下安眠药是3点钟左右,药力发作的时间与烟头从指尖掉到被褥上而起火的时间,符合今西生前的习惯。本多不赞成自杀的看法。当警官提到“情死”两个字时,在一旁的庆子笑起来。

  调查告一段落后,为填写案情记录,本多还得去警察署。看来这一天都不得消停。只得让松户去买早点,可是离商店开门的时间还有几小时。

  没有别的地方可呆,大家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凉亭里。谈话中间,月光公主结结巴巴地说,刚才躲避大火跑来这里时,草坪里出现一条蛇,远处的火光照得那茶色的鳞片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它飞快地逃掉了。听她这么一说,几个女人更加感到恐怖。

  此刻,晨曦中砖红色的富士山顶闪烁的一缕雪光,映人凉亭里人们的眼帘。尽管是在这种场合,出于下意识的习惯,本多把注视着红色富士山的视线,迅速移向一旁的晨空,于是那里浮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雪亮的冬日富士。

  第三卷 晓寺 第四十五章

  昭和42年,本多受到美国驻东京大使馆邀请赴晚宴,席上,偶然遇到一位在曼谷的美国文化中心负责的美国人。他的夫人是30多岁的泰国女子,据说是一位泰国公主。本多认为她肯定是月光公主。

  昭和27年御殿场发生火灾之后不久,月光公主就回国了,后来一直没有音信。不料15年后,月光公主作了美国人的妻子又返回东京,有一瞬间,本多对此深信不疑。这并非不可能。夫人在被介绍的时候故作初次见面似的寒喧,也并不奇怪,因为月光公主很可能对本多假装从来不认识的。

  晚餐期间,本多总是瞧着夫人的脸,但夫人顽固地不说日语。那满口美式英语,与美国人毫无二致。心不在焉的本多,一直答非所问地应酬旁边的女人。

  晚餐后到别的房间去喝饭后酒。本多走近身着蔷薇色泰绸衣服的夫人,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您认识月光公主吗?”本多问。

  “当然认识,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夫人用漂亮的英语回答。本多慌忙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呢?

  夫人是这样告诉本多的。

  月光公主从日本留学回来之后,父亲知道了她在日本的留学一无所获,就想让她再去美国留学。但是,月光公主不同意,只想在曼谷住宅的花丛中悠闲地度日。在她20岁那年的春天,突然死去了。

  据她的侍女说,月光公主独自到院子里去,呆在花红如烟的凤凰树下。院子里不会有别的人,但从那里传来公主的笑声。远远听到这笑声的侍女,觉得公主独自发笑有些奇怪。那是清脆而天真的笑声,回响在阳光灿烂的晴空中。笑声忽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变成了一声声尖叫。侍女跑过去时,见月光公主被眼镜蛇咬了腿倒在地上。

  月光公主眼看着肌肉开始松弛,动作渐渐失调,一个劲儿地说看不清东西,特别困。紧接着就出现了周身麻痹和流口水,呼吸缓慢下来,脉搏也加剧了。一个小时后医生赶到时,她早已在最后一次痉挛发作后,气绝身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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