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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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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多谈《孔雀明王经》时,克己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帝国饭店的前厅就像坟墓的入口,大谷岩石将加层楼低低地隔开。前厅一角的柜台上,美国杂志和袖珍本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好似散放在座座墓碑上的供花。 对别人讲话不认真倾听这点上,舅母和外甥很相像,外甥的态度只是不礼貌,而舅母就好像她这样做本身即是一种礼貌。即便对于感人肺腑的忏悔,似乎她也会置若罔闻的。 “公主能不能来很难说。”本多说。 “别墅竣工以来,您就得了恐怖症了吧。咱们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吧。不来也无所谓,咱们三个人去吃饭呗,也挺有意思的。克己,你也不是没耐性的人吧?” “啊……不是的……是呀。” 克己口齿清晰地,含糊其词地回答。 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拿出固体香水,在戴翡翠耳环的耳朵上抹起来。 这动作像个信号似的,前厅的灯突然灭了。 “哼,又是停电。” 克己说。本多想,停电的时候说停电,有什么用呢?竟也有人只为自己的怠惰辩解才开口说话。 庆子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黑暗中听见她把固体香水又收进包里,手提包的金属扣叭嗒一响,这声音又划破了一种黑暗。在这黑暗中,仿佛庆子膨胀起来,随着香气的漂散,她那丰满的臀部,她的整个肉体,正无边无际地悄然膨胀着。 短暂的沉默后,遇难者们似乎想要打破黑暗,故意快活地说笑起来。 “占领期间,占领军优先使用匮乏的电力,所以总是停电。我们也习惯了,看来以后也会这样下去的。” “在一次大面积停电的晚上,我路过代代木一带,看见只有高台住宅区里灯火通明。在一片黑暗中,蓦然出现一小片灯光,宛如那街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美丽得让人害怕。” 说是黑暗,但外面的街道上有来往的车辆,车灯不时射到转门上,每当有人出去后,玻璃转门继续慢慢转着,车灯被摇晃得像光线透进黑洞洞的水底,照出了分明的条纹一样。本多想起那个公园的夜晚,不由一阵战栗。 “在黑暗中最自由,能舒服地呼吸。” 庆子说道。本多刚要说,即使是白天,有人也能舒服地呼吸的。这时,庆子的影子突然变大了,在墙上移动,原来侍者拿来了蜡烛,在所有桌子的烟灰缸上点亮了蜡烛,这一排排烛光,使前厅如同墓地一般。 出租车停在门外,穿着金丝雀色少女晚礼服的月光公主走了进来。本多对这一奇迹十分惊讶。比约定时间只晚了15分钟。 月光公主在烛光下得异常美丽。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头发,只见眼眸里灯火摇曳,她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比在灯光下要好看。她因气喘而咻咻的,放大的影子也跟着沉浮不停。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久松呀。在御殿场见过面……”庆子说道。 月光公主没有什么客套,只是娇声答道:“是啊。” 庆子介绍了克己,克己请公主坐在椅子上。本多看出来,公主的美貌给了克己很深的印象。 月光公主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手上戴的绿宝石戒指,烛光下,绿色被辉映得好比甲虫扇动的翅膀。戒指上镶嵌的亚斯加护门神金色魁梧的面孔,阴影使其看上去面目狰狞。本多心里有数,公主戴这个戒指来,是她的温柔的流露。 庆子立刻注意到了,她捏住公主的手指问: “哎呀,这戒指真是稀罕哪。你们国家的?” 她当然没忘记在御殿场曾经仔细看过这只戒指,但庆子表现得非常自然,像真的忘了似的。 本多凝视着烛光,心里暗暗猜测月光公主会怎么回答。 “是的,是泰国的。” 月光公主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本多就安了心,为自己不露痕迹的美德而陶醉。 庆子似乎忘记了戒指的事,站起来指挥道: “去玛努拉吧。在餐馆吃了饭,再去夜总会怪麻烦的,干脆直接去夜总会,好不好?那儿的菜很美味的。” 克己开来了通过美国人买的彭特牌轿车,用不了两分钟就能到玛努拉。 月光公主坐在副手席上,本多和庆子坐在后排。庆子上下车时很有派头,稍一回忆,不难发现,庆子有先于别人上车的习惯,她不是拎起裙子,一点点往里蹭,而是看准自己的座位,扭着花瓶似的屁股,麻利地一下子坐上去。 从后面观察副手席上的月光公主,垂在椅背上的一头乌黑秀发,使人联想破败的城墙上悬挂的黑色常春藤。白天,蜥蜴就栖息在那阴暗的地方。 玛奴拉小姐在日本广播协会前的大厦下面开了家小巧玲珑的夜总会。这位混血的皮肤浅黑的舞蹈家,一看见从楼梯上下来的庆子和克己,就热情地招呼这些熟客。 “哎哟,您来啦。啊,克己也来了。真早啊。今儿晚上,就把我这儿全包了吧。” 时间还早,夜总会的舞厅里空空如也,只有音乐像呼啸的北风,刮得亮闪闪的彩灯球片飘舞起来,像是深夜街道上散落的纸片。 “太棒了!我们全包了。” 庆子向幽暗的空间伸开双手,手上戴的戒指晶莹璀璨。她那拥抱式的叫喊声,和那边锃亮锃亮的管乐器悲鸣声相互呼应。 “您也请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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