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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现在回想起来,公子度过了那样的一生,或许是最自然的,也是最符合天意的。至于阿勋,他是一个和父母很相称的孩子,年纪还小,又赶上了这样的时代,所以才闹出了那样的事来。当年之所以想要教公子武勇之道,可能是出于我那官衙小吏的劣根性吧。公子想必是很委屈地故去的吧……”说到这里,饭沼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好像一下子就漫过了堤坝。“……可与此同时,公子那样地根据自己的感情行事,肯定也会从中感到一丝满足吧。至少,我是越来越坚信这一点的。或许,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自私和任性,因为我无法接受没有这个坚信的现实。总之,公子度过了符合公子身份的一生,我在一旁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徒劳的。

  “同公子相比之下,阿勋是我的儿子,严格地按照我的意图进行了教育,而他本人也相应接受得很好。在十来岁就获得了剑道三段,这段时期表现还算不错,可后来就有些过头了。可能这是全面接受父母的生活而引起的吧。岂止如此,过早脱离父母的指教和过分自信地采取行动,也是造成错误的原因。现在,如果在本多先生的鼎力相助之下能够从轻判处的话,我想,对他本人便是最好的教训了。该不会判死刑或无期徒刑吧?”

  “那倒不必担心。”本多简捷地做了担保。

  “哎呀,那就太感谢了。本多先生是我们父子一生的大恩人哩。”

  “还是等判决后再谢吧。”

  饭沼又一次连连叩头致谢。他一旦沉溺于感情之中,在此以前的那些俗套的表现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加上醉意,他的眼睛也泛起了危险的润泽,一种不知道将要说出什么来的感觉,宛若看不见的云霭一般,从饭沼的全身升腾起来。

  “现在,本多先生在想着什么,我很清楚哩。”果然,饭沼略微提高嗓门接着往下说道,“……我很清楚哩。您觉得我非常不纯,认为我儿子是纯粹的。”

  “不是这样的……”本多稍稍有些厌烦,便这样暧昧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索性实话对您说吧,您看,犬子在举事的前两天遭到逮捕是谁造成的呢?”

  “唉呀……”本多察觉到饭沼就要说出本不该说的话,可已经来不及制止了。

  “受到了本多先生如此盛情的关照,可还要说出有拂厚爱的实话,的确让我很难受。但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任何秘密。所以我要告诉您,那个造成儿子被捕的人,就是我。是我向警察密告了犬子,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犬子一条命。”

  “为什么?”

  “为什么?假如不这样做,犬子早就没命了。”

  “不过,暂且不论事情的好坏善恶,作为一个父亲,难道您就没有成全儿子完成宿愿的想法吗?”

  “因为我着眼于未来,因为我总是着眼于未来,本多先生。”说着,饭沼异常灵活地伸展开被醉意染红了的毛茸茸的手脚,伸手抓过叠放在屋角杂乱箱子上的海獭领斗篷,不顾四下飞扬的尘埃,在一阵窸窣声响中,把斗篷如同鼓胀的车篷一般舒展开来。“就像这样!这就是我。这件斗篷就是我。并不是要变戏法给您看。这件斗篷就是父亲,是冬天黑暗的夜空。它的下襟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覆盖着犬子往来活动着的那块大地。犬子四处奔跑着,想要看到光明。可是,却不让他看到。这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无边无际地覆盖在犬子的头上,在漫漫长夜里使他认识到黑夜的寒冷。当早晨来临时,斗篷便坠毁在地上,以便让犬子的眼睛里充满了光亮。所谓父亲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本多先生?

  “由于犬子没有很好地认识这件斗篷便发起了行动,受到惩罚也是很自然的。这件斗篷知道现在还是黑夜,所以它不让犬子死去。

  “左翼的那帮家伙,越镇压势力倒是越大了。日本正被那帮家伙的细菌所腐蚀,而让日本的体质被腐蚀到如此虚弱地步的,则是那些政治家和实业家。这些事,不用犬子说我也很清楚。当日本到了累卵之危的时刻,我们当然会奋而起之,做保护皇室的尖兵。可这也要等候时机,要符合潮流。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只能说,犬子太年轻了,还不可能具备这种洞察力。

  “作为父亲,我也是个有抱负的人。不,甚至比犬子更怀有郁郁忧国之情。背着我干下了这一切的犬子,难道不该说子不如父志吗?!

  “我总是着眼于未来。倘若不采取行动比采取行动更能收到实际效果,那就不应该再越雷池一步。您说对吗?听说‘5·15事件’时,减刑请愿书堆积如山。社会上的同情一定会集中在年轻而又单纯的被告身上,事实肯定会是这样的。因此,儿子不但不会丢掉性命,反而还能镀上一层金回来。这样一来,儿子这一生的吃喝也就不愁喽。从此以后,只要打出昭和神风连饭沼勋的名字,社会上就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另眼相看的。”

  本多不禁瞠目结舌。一阵惊愕之后,却又怀疑饭沼想的仅仅就是这些吗?

  如果情况真像饭沼所说的那样,那么,首先救了阿勋的便是他父亲了。而从现在准备开始营救的本多,只不过是实现饭沼意图的助手罢了。饭沼的这一番话,严重伤害了本多辞去公职无偿为阿勋进行辩护的厚意,也粗暴地亵渎和蹂躏了本多的行为中蕴含着的高尚精神。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本多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自己想要为之辩护的是阿勋,而不是他的父亲。无论父亲多么肮脏,这种肮脏都不应该殃及到他的儿子。阿勋行为和动机中的纯洁,也不应当因此而受到丝毫损伤。

  话虽如此,对饭沼这样无礼的说辞,本多恐怕也是难免要发火的。他所以能够不动声色,是有其原因的。说了以上那番话后,饭沼便在那个以密谈为由早就支开了女侍的小包厢里越发忙于自斟自饮了。他那毛茸茸的指尖在颤抖着,本多从中看出了饭沼绝对不肯说出的某种感情,或许那就是他密告儿子的更深层的动机。也就是说,对于儿子即将实现的那种血的光荣和壮烈的死,他感到了难以抑制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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