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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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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显微笑着说:“你讨厌那个人吧?” “说不上讨厌,但总是捉摸不住他的脾气。” “他在这里已经六年,对于我来说,他就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我和他合不来,但是他对我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而且勤奋好学,性情耿直。” 清显的房间在正房不远的小楼二层上,本来是日本式房间,却铺着地毯,摆设西式家具,布置成洋房的模样。本多坐在外窗上,扭身看着红叶山和湖水以及中之岛的全景。湖水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波光。系着小船的小湾就在眼下。 本多回头又瞧着朋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清显对什么事都没有主动性,提不起精神,但有时也正是这样才勾起兴趣来。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本多提议,再拖着清显干。 “能看见小船吧?”清显说。 “噢,看见了。”本多惊讶地回头看他。 这时清显想说什么呢? 如果硬要说明的话,他想说自己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扎进松枝家族的粗壮手指里的一根小小的毒刺。这也是因为他学会了文雅的缘故。五十年前的一户朴实刚健的地方武士家庭转眼之间暴发起来,伴随着清显的出生成长,这一片文雅也开始悄然潜入这个家族。但是,与文雅原本就是免疫力的公卿家族不同,清显犹如预感到洪水即将来临的蚂蚁一样,立刻觉察出家族迅速崩溃没落的征兆。 他是一根高雅的荆棘。清显十分清楚,自己厌恶粗糙、喜欢雅致的心灵终归是徒劳的,如同无根的浮萍。这个外貌英俊的少年思考着:想腐蚀却并非腐蚀,想冒犯却并非冒犯。对家族来说,他无疑就是毒素,但只是毫无用处的毒素。这种无用正是自己生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清显把自己的生存理由视为一种精妙的毒素,这个感觉是与十八岁的倨傲心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决心一辈子都不能玷污自己白皙而美丽的双手,甚至不能磨出一个血泡。他要像旗帜那样,只为风而存在。他只为自我认为惟一真实的东西——“感情”——而活着。这种“感情”,没有尽头,没有意义,如死若生,如衰犹盛,没有方向,没有终结…… 而现在,对一切都没有兴趣。就说船吧,这是父亲从国外购买的船只,造型新颖美观,涂着蓝白两色。对于父亲来说,这是文化,是以物质形式表现的文化。 对自己来说,这又是什么呢?是小船吗……? 本多凭借天生的直觉非常理解清显突然沉默的心态,他和清显虽然同岁,却已是青年,而且决心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已经选择好自己的道路。而且他明白,对清显不能过于认真计较,要粗心一些,这种故意的粗心才能够为朋友所接受。清显的心胸如同巨大的胃口,只要是人造诱饵,他能吞下的数量令人吃惊,甚至包括友情。 “我劝你最好做什么活动锻炼一下身体,虽然不是因为读书过头,可是瞧你这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像读破万卷书给累坏了似的。”本多直言不讳地说。 清显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一笑。是啊,自己不读书,可是梦没少做,每天晚上做的梦不计其数,甚至超过了万卷书,自己的的确确是读累了。 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他梦见了为自己的白木棺材。这口棺材摆放在窗户宽敞的、空荡荡的房间的正中间。窗外是蓝紫色的拂晓的天空,小鸟的呜叫充斥整个黑暗的空间。一个黑发长垂的年轻女人俯身趴在棺木上,抽动着纤细柔弱的肩膀悲咽哭泣。他想看看女人的相貌,却只露出些许含带忧愁的雪白美丽的前额。而且一张周边镶嵌许多珍珠的、巨大豹纹毛皮半是覆盖在棺木上面。拂晓的第一道黯淡的光泽罩在一列珍珠上。房间里没有焚香,却飘溢着西方香水那熟透的水果般的香味。 清显从空中俯视这口棺木,他坚信躺在棺木里的是自己的遗骸。但是,坚信归坚信,他无论如何想要亲眼确认。然而,他的存在如同早晨的蚊子只能在空中停下翅膀,根本无法窥见已经钉死的棺木内部。 ……就在心情越发焦躁烦恼的时候,梦醒了。清显把梦见的事情记录在那本秘密的梦境日记里。 最后,两人还是下到船边,解开缆绳。放眼望去,湖面被层林半染的红叶山映照得通红。 上船时船身的摇晃使清显对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产生最亲近的感觉。在这个瞬间,他的内心世界仿佛荡漾着鲜明地映照在涂着白漆的船边上。他的心情快活起来。 本多用木桨在岸边的岩石上一顶,小船滑进宽阔的湖面。小船冲破绯红的湖水,轻柔的涟漪使清显的心情逐渐陶醉。那深沉的水声犹如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的粗憨的声音。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在十八岁的秋天里某日午后某时的时光就这样一去不复返地滑走了。 “咱们去中之岛吧。”本多说。 “那儿什么也没有,去了也没意思。” “嘿,还是去看看吧。” 本多声音开朗地说。他划着船,少年人的兴奋情绪自然而然地由衷生起。清显一边听着中之岛遥远的瀑布声,一边凝视着由于湖水的深黑以及红叶的反射而看不清晰的湖面。但是他知道,湖里有鲤鱼在游动,湖底的岩石下面放养着甲鱼。幼时的恐惧瞬间轻轻掠过心头,但立刻消失。 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他们刚刚剃过头的细嫩脖颈上。这是一个宁静的、安宁的、富贵的星期天。尽管如此,清显依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灌满水的皮袋般的世界底层的小岩洞里,听着“时间”的水滴一滴一滴落下去的声音。 两个人登上中之岛,松树林中杂着一棵红叶的枫树,沿石阶来到放置着三只铁鹤的山顶的圆圆草地上。他们坐在仰天嘶叫的两只铁鹤的脚下,接着又躺下来,仰望晚秋的晴朗天空。野草透过衣服,扎着他们的后背。清显觉得疼痛难忍,本多则觉得似乎把必须忍受的最甘美爽快的痛苦铺垫在自己的后背上。而他们眼角瞟见的两只长年风吹雨淋、被白色的鸟粪污脏的铁鹤随着云彩的飘浮,那优美地伸向天空的曲颈也在缓缓地动弹。 “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这样安宁无事,这样美好的日子,也许在一生中遇不上几次哩。”本多仿佛预感到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是说很幸福吗?”清显问。 “我没有这么说。” “那就好。我说不出你那么大胆的话,我感到害怕。” “你一定贪得无厌。贪得无厌的人往往表现出悲伤的样子。你还想得到什么?” “有决定性意义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这个万事未定的美貌年轻人显得疲倦懒散。他虽然和本多亲密无间,但是恣意任性的性格使他对本多一针见血的分析力、充满自信的口气、一副“大有作为的青年”的态度时而感到厌烦。 清显翻过身,趴在草坪上,抬头远望小湖对岸的正房大客厅的前院。院子里铺着白色的砂子,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一些踏石,一直排到湖边。弯弯曲曲的湖岔上架着几座石桥。一群妇女正在院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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