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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对语言有天赋,不像我这么笨。”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话:

  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

  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逗留。”

  莉迪亚小姐听得懂,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

  “我懂。”

  “您是有6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大概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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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政复辟时期被解职的第一帝国军官,都领取半饷。这里意为退伍。

  他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空。

  上校把手插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话能够帮他很有礼貌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是……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拿着,下士班长……”

  年轻人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身子,咬了咬嘴唇,仿佛要发火了,突然间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板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两点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相当不讲礼貌,会把钱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您称我为下士,我可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很大,可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是班长,而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一齐放声大笑。

  “对不起,上校,”青年最后说;“这场误会倒是真妙,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过来。的确,我们历代祖先里有不少班长,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可是我们科西嘉的班长,衣服上从来没有标志军衔的条纹。大约在基督纪元110年,有些市镇为了反对山区贵族的专制,起来造反,选出一批领袖,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护民官的,都引以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万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发生误会的原因,还希望您多多原谅。”

  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的小小傲气的正当惩罚,上校,”青年继续笑着,友好地握着英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您,怪只怪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介绍清楚,还是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退伍的中尉。从您带着这两条漂亮的猎狗看来,我猜想您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很高兴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高山丛岭……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了的话。”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舢板已经碰到双桅船。中尉扶着莉迪亚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马斯爵士对于自己的误会始终心里不安,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个家世上溯到110年的人忘掉自己的无礼,便等不及征求女儿的同意,径自请他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亚小姐果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归根结蒂从客人口中得知班长是怎么回事不是一件坏事,何况她对客人并不讨厌,甚至开始发觉他有点贵族气派,只不过他过于直爽和过于快活,不像小说中的主角。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手里拿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照英国礼仪向中尉弯了弯腰,对他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贵同乡,他们都属于名震一时的狙击兵团。”

  “是的,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埋骨于西班牙了,”年轻中尉神情严肃地回答。

  “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一个科西嘉营在比托里亚战役中的作战行动,”上校继续说,“我当然还记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们躲在花园里,在树篱后面放冷枪,打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和马。决定撤退时,他们集合在一起,一溜烟地跑了。我们希望在平原上报复他们一下,可是那些怪家伙……对不起,中尉——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好汉,排成方阵,我们没法攻破。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方阵的中间,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仿佛坐在咖啡馆里一般。有时仿佛有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冲着我们奏军乐……我派了两队骑兵冲过去……啊!非但没有冲破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向斜刺里避让,接着就向后转,乱七八糟地退了回来,许多马只剩下空鞍……而他们该死的军乐还奏个不停!等到罩住敌方的硝烟散开以后,我看见那个军官依旧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我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亲自带领部队进行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枪放多了,积满了火药污垢,不能再放了,可是他们的兵士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准我们的马头,简直像一堵墙一样。我大声叫喊,激励我的龙骑兵,夹着大腿催马前进,这时候我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扔下雪茄,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听见“打那白头发的”,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有白翎毛的帽子,我来不及听清下文,一颗子弹便穿透了我的胸膛——他们这个营真是了不起,德拉·雷比亚先生,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第十八轻装团中顶呱呱的一个营,兵士全是科西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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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13年6月21日英将惠灵吞在西班牙的比托里亚大败法国。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大队人马撤了回来,把他们的鹰旗也带了回来;可是今天这些好汉的2B3都把忠骨埋在比托里亚平原上了。”

  “也许事有凑巧,您知道那个指挥官的姓名吧?”

  “那是家父。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团的少校,经过那次壮烈的战役以后,他因作战英勇被提升为上校。”

  “原来是令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见见他,我一定认得他,我敢肯定。他还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脸色有点泛白。

  “他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过,上校,但是他没有福气死在战场上……他死在科西嘉……已经有两年了……天哪!这海多美!我有10年没有见过地中海了。——小姐,您是否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觉得地中海的颜色太蓝……波浪的气魄也不够伟大。”

  “小姐,您喜欢粗野的美吗?既然这样,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讨你喜欢。”

  “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上校说,“因此她觉得意大利也不过如此。”

  “关于意大利,我只熟识比萨这地方,”奥索说,“我在那里念过几年中学。可是每想到那里的圣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会产生仰慕之情……尤其是圣公墓。您该记得奥卡尼亚的《死亡》吧……它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了,我相信我能凭空把它临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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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萨,意大利中部城市,以拥有大量古迹著名,如比萨斜塔,11至12世纪的教堂及圣公墓等。
  奥卡尼亚(1343—1368),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及建筑师。

  莉迪亚小姐害怕中尉来一长串热情赞美之词,便打着呵欠说道:

  “是的,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痛,要回舱里去她吻了吻父亲的额角,神色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便走了。

  剩下两个男人开始谈论打猎和战争。

  他们发觉在滑铁卢彼此曾经面对面地打过仗,大概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他们相处更融洽了。他们挨着个儿把拿破仑,惠灵吞和布吕歇尔——批评过来,接着又一起谈论猎黄鹿,猎野猪和猎盘羊,等等。最后,夜色已深,最末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光了,上校于是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表示这番友谊开始得这么可笑,希望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他们分手,各自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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