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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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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半。” “我们快吃饭去。公爵夫人该在勒多瓦央饭店等我们。要是我们在厅里找不到她,她要我领你们去。” 这家设在树林和灌木丛小岛中的餐馆看来正当用餐高峰,拥挤繁忙不堪。一阵阵由谈话声、招呼声和杯子餐具的碰撞声组成的嗡嗡声传来传去,从所有的窗户里和敞开的大门里冒出来,供那些用餐的客人围着坐的、排得紧紧的桌子已经成行地扩张到附近的街上。在走道附近,那些侍应生跑来跑去,听也听不清,慌慌张张,伸直的臂膀一直到指尖上都托着装肉、鱼、水果的盘子。 在圆形的长廊下,挤着一大群男男女女,简直成了活人堆。所有的人都在笑、嚷、喝酒、吃东西,被酒弄得高高兴兴。到处泛滥着有时会在日照和煦的日子里降临巴黎的欢乐。 一个侍应生过来领着伯爵夫人、安耐特和贝尔坦,到公爵夫人在等他们的预定包座去。 一走进去,画家就看到了法郎达侯爵坐在他的姑母旁边。他殷勤微笑地伸出了胳膊,好接过伯爵夫人和她女儿的伞和大衣。画家对此感到一肚子不高兴,突然起了想说点儿惹气的粗鲁事情的念头。 公爵夫人说她是碰上了她的侄子,而缪塞基欧则是被艺术大臣找走了。贝尔坦想到这个自认为美男子的法朗达侯爵打算娶安耐特,他就是为她来的,还已经认定她将以他的床寝为归宿,禁不住反感恼火,好像有人忽视了他的权利,一项神秘而崇高的权利。 等到坐席的时候,被安排在年轻姑娘旁边的侯爵带着一副急于求爱的男人的殷勤派头,忙着侍候这位姑娘。 在画家看起来,他好奇的眼神既放肆又总在捉摸什么,他的微笑显得近乎温情也近乎知足,一种正式的却又亲密的殷勤派头。在他的言语之中已经露出了有什么事即将决定,好像要宣布即将占有捕获物。 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像是保护并承认他这种求婚者的举止,而且彼此还交换同谋的眼色。 中饭一吃完,大家又回到展览会。在那些大厅里人群如此乱糟糟,简直没有方法插足。一阵阵的热气,旧衣裙在人身上散出的陈旧气味使里面的空气混浊倒胃。人们不再看那些画,却着脸和打扮,找那些出名的人。有时为了让那些抬着双折梯嚷着“小心,先生们,小心,太太们”的漆匠通过,厚厚的人群里再一阵拥挤,暂时让出一条道来。 过了五分钟,伯爵夫人和奥利维埃发现他们和大队分开了。他想去找别的人,可是她靠在他身上对他说: “我们这样不挺好?让他们去吧,既然已经约好:如果我们弄丢散了,大家就在四点钟的时候到配菜桌前去碰头。” “这也实在。”他说。 可是他已经满脑子只想到那位侯爵陪着安耐特,继续在她身旁说些故作风雅的调情话,一派自命不凡的滑头神气。 伯爵夫人念叨说: “那么您永远爱我?” 他忧心忡忡说: “真的,一定的。” 于是他目光越过簇簇人头上面,想设法找到法朗达的灰色帽子。 她感到他心不在焉,想把他引到她的思路上来,她接着说: “您知道我多么欣赏您今年这幅作品。这是您的杰作。” 他微微一笑,一下子就忘记了那对年轻人,而只记起他今天早晨的忧虑。 “真的?您觉得?” “是的?我最中意它。” “它让我费了不少劲。” 她长期以来就很清楚,对一个艺术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断地亲切鼓励。于是用了一些温存的字眼,她将他又捧来劲了。受了哄,被鼓舞起来变得高兴了以后,他又开始说起话来,在这样一大堆嘈杂的动荡人群里,只看她,只听她的。 为了感谢她,他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我想搂您,想得发狂。” 一阵热流穿过了她的全身,朝他抬起了她发亮的眼睛,她重复她的问题说: “那么,您永远爱我吗?” 于是他用她想要的、而她方才一点没有能听到的音调说: “是的,我爱您,我亲爱的安妮。” “经常在晚上去看看我。”她说,“现在我女儿在,我不会经常出去。” 自从感到他这意外的感情复苏,她受到了一种剧烈的幸福冲击。自奥利维埃白发苍苍,爱情变得平缓了以来,她现在已经不太怕他会被别的女人勾搭上;但是非常怕他用结婚去逃避对孤独的恐惧。他这种恐惧由来已久,而且日益增长,使得他的心里产生了不现实的设想,希望能尽量的靠近她,免得在他空空的宅邸里冷冷清清地度过长夜。她没有法子老找他来,将他留下,于是给他想了好多分心的办法,让他到剧院去,将他拉到社交场里,宁愿知道他在女人堆里而不要他在家中发愁。 为答复他私下的想法,她接着说: “啊!要是我能让您总在身边,我真不知道会怎么宠坏您!答应我常来,因为我不太会常出去了。” “我答应您。” 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妈妈。” 伯爵夫人一惊,转过头去,安耐特、公爵夫人和侯爵过来和他们会齐了。 “四点了,”公爵夫人说,“我很累,我想走。” 伯爵夫人回答说: “我也要走了,我也不行了。” 他们走到了从挂着成行素描、水彩画的长廊出去的内楼梯上。楼梯俯临下面展览雕塑作品的玻璃大花园。 从楼梯的平台上可以看到,玻璃暖房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满是雕塑。它们绕着绿色大树,排列在路径上,高踞在遮住了地面和小径的黑黝黝人群波涛之上。那些大理石像成干个从这幅由帽子和肩膀组成的黑毯子上面冒出来,戳出好多窟窿,白得像在发光。 当贝尔坦在出口大门那儿向女宾们致敬时,纪叶罗阿夫人低声问他道: “那您今晚来吗?” “那自然。” 于是他回到了展览会,和那些艺术家们谈谈一天的印象。 画家们和雕塑家们在餐桌前围着雕像分成堆站着。在那儿,人们和往年一样支持或者攻击同样的观点,对差不多同样的作品发表同样的评论。平常奥利维埃会对这种争论感到激奋,他善于反击和发起出人意料的进攻,拥有他引以为骄傲的才智横溢的理论家的声誉。他鼓起劲来想让自己变得热衷,可是他按习惯回答的那些问题,也和他听到的问题一样不再使他感到兴趣。他想走开不再听这些,不想再弄懂,他早已经知道这些老艺术问题的一切说法,对此他是面面俱知的。 虽然他爱这些争辩,而且迄今几乎曾用一种专注的形式爱过。可是今天他为某种微妙而顽强的烦恼分了心,这是一种好像根本不应当引起我们一点儿触动的小烦恼,可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办,它就是霸在思想里不走,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激进了肉里。 他甚至忘记了对他画的浴女的不放心而只记得侯爵在安耐特身旁惹人讨厌的举止。可是说来说去,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有权利吗?为什么他想阻止这桩被人重视的,事先决定了的,各方面合适的婚事?可是任何推理都抹不掉这种叫人苦恼的,不高兴的印象,这念头自从看见法朗达以未婚夫的姿态谈笑,用眼光爱抚那个青年姑娘时起就一直在控制着他。 这天晚上他走进伯爵夫人家,看到她又和她的女儿一起,在灯光下继续编织给穷人的毯子的时候,他费了大劲才防止住自己对那位侯爵说挖苦话,攻击话,不至于当着安耐特的面一把揭开他那种用潇洒掩饰的平庸。 长期以来,在这种夜间拜访中,他常会有阵子懒洋洋不说话,那种老朋友之间自自在在不拘礼节的时刻。躺坐在他的围椅里,两腿交叉,头向后仰,一边说话一边幻想,在这种安静的情谊之中休息他的心灵和肉体。可是这回,突然间他又来了想头,而且真的行动起来,使自己变得像那些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之流,这些人为了讨好谁,就独自一个人起劲,针对人物选择最响亮的或者最冷僻的词汇来装饰他们的观念,使这些观念听起来花哨。他从这会儿起不再让谈话拖拖拉拉,而是支持它,活跃它;用他的热情促进它。他体会到:每当他使得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发出一阵衷心的笑,或者当他觉得她们受到感动,或者当他看到她们惊诧地向他抬起眼睛,或者当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计听他说话时,他就感到快活得痒痒,一阵成功的哆嗦补偿了他这番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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