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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杜洛瓦双腿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但未敢碰她,因为她的沉默不语比大发雷霆,更使他如坐针毡。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现在是处于怎样的情况,面临怎样的处境,你也应替我想一想。啊!我要是能娶你为妻,那该有多好!然而不可能,你是个有夫之妇。我该怎么办?你不妨替我想想。我要立足于社会,总得有个内助,否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给杀了……”

  他娓娓而谈,语言低沉而柔媚,听来恰似一缕丝竹之声。

  他看到,目光呆滞的德·马莱尔夫人,眼内慢慢地噙了两颗泪珠,不久便滚到了面颊上,眼帘下方随即又涌出了两颗。

  “啊!别哭了,克洛,”杜洛瓦低声细语地说道。“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碎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和气度,德·马莱尔夫人作了极大的克制,随后终于开了口,颤抖的声音像是就要哭出来似的。

  她问道:

  “她是谁?”

  杜洛瓦迟疑了一会儿,后又觉得终归是要说的,于是说道: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浑身一阵战栗,但仍旧一言未发。她陷入了沉思,而且是那样地专注,简直将跪在脚下的杜洛瓦完全忘却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里不断地涌出,落下,又涌出。

  她站了起来。杜洛瓦意识到,她要走了,一句话也不会对他说。她没有责备他,但也不会原谅他。他的自尊心因而受到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不想让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而死死地抱住她的双腿。他感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毫无退让之意。

  他于是向她央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可不能就这样走了。”

  德·马莱尔夫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地动人,又是那样地哀伤,把一个女人的内心痛苦全都反映了出来。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地说道:

  “我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事儿了。你是对的……你……你……挑选了一个你所需要的人……”

  说着,她身子往后一缩,挣脱他的双手,一径向外走去。杜洛瓦见她既然如此坚决,也就未再设法挽留。

  房内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杜洛瓦站起身,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头上刚才挨了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横,喃喃自语道:

  “天哪,不管是好是歹,事情总算完了……并没有大吵大闹一番。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好没有。”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突然感到一身轻,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他有点飘飘然,仿佛同命运之神较量了一番,为自己的处变不惊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觉对着墙壁狠狠地打了几拳。

  后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

  “我们的事,你对德·马莱尔夫人说了没有?”

  “已经说过了,”他的回答是那样地悠闲。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目光仍在盯着他:

  “她听了后是不是感到突然?”

  “没有,一点没有。相反,她觉得这样很好。”

  消息很快传出。有的人感到惊讶,有的人说自己早已料到。还有的人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他们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每逢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尔”,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仍旧署名“杜洛瓦”。隔三岔五,他已开始写一些政治文章,署名“杜·洛瓦”。他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时光。未婚妻对他虽然十分亲热,但也只是将他当作同胞兄弟一样看待。不过,她终究顶不住男女相爱的诱惑,在这“兄妹情谊”中仍隐藏着一种名副其实的柔情和欲念。她决定,他们的婚礼将秘密举行,除有关证婚人外,不邀请任何亲朋好友。婚礼一举行完毕,便于当天晚上前往卢昂,去看望杜洛瓦年迈的双亲,并在老人身边呆上几天。

  关于卢昂之行,杜洛瓦曾想方设法劝她打消这一想法,但终未如愿,最后只得照她的意思办。

  因此到了五月十日这一天,这一对新人既已决定不邀请任何客人参加其婚礼,有关宗教仪式也就成为多余的了。他们只是在市政厅匆匆登了个记,便赶回家中整理行装,于当晚六时在圣拉扎车站登上了开往诺曼底的列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他们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现在,列车就要启动了,他们相视良久。

  两个人都有点窘,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只得莞尔一笑。

  列车慢慢穿过长长的巴蒂尼奥车站,接着驶过巴黎城墙与塞纳河之间色彩斑驳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偶尔也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随后便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的景色。

  列车走过阿尼埃桥时,看到河里帆樯林立,各条船上渔夫和船夫来来往往,二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骄阳正在西垂,大小船只洒满一片金辉。塞纳河波平浪静,平时旋涡翻滚的激流已无影无踪。整个河面在温暖强烈的夕照下,像是凝结了似的,一丝涟漪也没有。河流中央,一条帆船,为了尽量利用轻柔无力的晚风,两翼各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去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

  “我非常喜欢巴黎郊区,”杜洛瓦喃喃地说道,“记得我曾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之好令我终身难忘。”

  “还有那些小船也非常令人神往,”妻子接着说道,“夕阳西下的时候,驾着一叶扁舟在水上轻轻驶过,该是多有意思!”

  说了这么两句,两人又沉默不语了,仿佛谁都不敢尽情地回忆各自的往昔年华。他们这样默默地坐着,也许是在回味那令人留连、富于诗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这时拿起她的小手,慢条斯理地亲了亲。

  “从卢昂回来后,”他说,“我们的晚餐有时可到夏图去吃。”

  “可是我们有多少事要做呀!”妻子说。那口气似乎是说:

  “不能因贪图享乐,而把该做的事丢在一边。”

  杜洛瓦将她的手始终握在手中,心中焦灼地不知从何入手,方可转而对她表示爱意。即使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前,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神慌意乱,莫知所措。对于玛德莱娜,他之所以不敢造次,是因为觉得她聪明过人,生性狡黠。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腼腆,又不敢过于鲁莽,既不敢显得反应迟钝,又不敢操之过急,生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将这只纤纤细手,轻轻捏了捏,不想对方竟毫无反应。

  他因而调侃道:

  “你已成为我的妻子,而我却觉得很是奇怪。”

  “为什么?”玛德莱娜显出惊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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