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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菲利普浮想联翩,回想起他和诺拉在文森特广场边那个舒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良辰美景,想起了他们俩上美术馆参观和上戏院看戏的情景,回忆起那一个个他们俩在一起促膝谈心的迷人的夜晚。他追忆起诺拉时刻把他的健康挂在心间,凡是有关他的事儿,她都深表关切。她怀着一种诚挚的、忠贞不渝的情意深深地爱着菲利普,这种爱远不止是性爱,而几乎是一种母爱。他知道这种爱是十分可贵的,正是为了这一点,他该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天诸神的恩泽。他拿定主意去求诺拉开恩。她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他觉得她心地高洁、豁达大度,定会宽宥他的,因为她一向与人友善。是否给她写封信呢?不。他要突然闯进她的屋去,一下拜倒在她的脚下——他心里明白,到时候他怯心怯胆的,做不出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动作来的。不过这确是他喜欢考虑的方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收留他,那么她尽可以永远信赖他。他已经从他所经历的那令人憎恶的灾难中恢复过来了,他了解她的人品之可贵,而现在她完全可以相信他。他遐思翩跹,思绪一下子转入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象自己星期天同诺拉一道在河面上泛舟荡漾;他还要带她去格林威治游览。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同海沃德一道出去游览观光的欢乐,那伦敦港的美景永远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炎夏的下午,他和诺拉将坐在公园里闲聊。他想起诺拉的欢声笑语,宛如一弯溪水旧泪流过卵石时发出的声响,趣味隽永,絮絮叨叨,却又富有个性。想到这里,菲利普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到那时,他所蒙受的痛苦将像一场恶梦似的从他脑海里隐去。

  次日下午用茶点时分,菲利普想这个时候诺拉肯定在家。但是他举手叩门时,一股勇气顿时跑得无影无踪。诺拉会宽恕他吗?他这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太可鄙了。一位女佣人应声出来开门。他以前每天来访时都没见过这位女佣人。菲利普向她打听内斯比特太太是否在家。

  “请你去问她能否见见凯里先生?”菲利普说,“我在这里等回话。”

  那位女佣人噔噔奔上楼去,不一会儿,又噔噔奔了下来。

  “先生,请您上楼。二楼前面那个房间。”

  “我知道,”菲利普说着,脸上绽出一丝微笑。

  菲利普怀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走进屋去。他笃笃敲着房门。

  “请进,”那个熟悉的、欢乐的声音说道。

  这个声音好比是在招呼他走到充满恬静、幸福的新大地里去。他的脚一跨入房间,诺拉便迎上前来。

  她同菲利普握了握手,彷佛他们俩前一天才分手似的。这当儿,一个男人倏地站了起来。

  “这位是凯里先生——这位是金斯福德先生。”

  见到诺拉并非独自一人在家,菲利普感到很失望。他在就座的当儿,暗暗地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男人。他从未听到诺拉提起过这个男人的名字,不过在他看来,那个陌生男人坐在椅子里无拘无束,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这个男人四十岁光景,胡子剃得溜光,一头长长的金发,搽着发油,梳理得平整熨贴。他的肤色红红的,长着一对美男子过了青春期才有的充满倦意的、浑浊的眼睛。他嘴大鼻大,颧骨高高隆起,五官分明。他身材魁梧,腰圆背粗,个儿中等偏高。

  “我一直在想,不知你究意怎么了,”诺拉说话时脸上还是原先那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前些日子我碰见劳森先生——他告诉你了吗?——我对他说你也该来看看我。”

  菲利普从她的面部表情情捉到一丝局促的神色。菲利普自己对眼下这次见面颇感别扭尴尬,看到诺拉却安之若素,钦慕之心油然而生。诺拉为他沏了杯茶,正要往茶里加糖时,菲利普连忙出来制止。

  “瞧我的记性!”她嚷了起来,“我都忘了。”

  菲利普才不信她会忘呢,他喝茶从不加糖这一习惯,她一定记得牢着呢。他把这件事当作她方寸已乱、沉不住气的一种外露。

  因菲利普突然来访而中断的谈话又开始了。菲利普渐渐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间有点儿不尴不尬,似乎是个多余的人。金斯福德旁若无人,只当没他在场,一味自顾自的高谈阔沦。他的谈吐倒也不无幽默,只是口气嫌武断了点。他看上去是个报界人士,对每一个涉及到的论题他都有些饶有兴味的内容。菲利普发觉自己渐渐被挤出了谈话圈子,感到不胜惊愕。他打定主意要奉陪到底,一直坐到这位不速之客起身告退为止。他心中暗自纳闷,不知这位金斯福德先生是否也看上了诺拉。以往,他同诺拉经常在一起议论有些油头光棍想同诺拉吊膀子的事儿,还在一起嘲笑过那些不知趣的家伙呢。菲利普想方设法把谈话引入只有他同诺拉熟悉的话题中去,但是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那位报界人士总是插进来,而且还总是成功地把谈话引入一个不容菲利普置喙、只得保持沉默的话题。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对诺拉有些忿忿然,因为她应该看得出他正在被人愚弄的呀。不过说不定她这是藉此对他惩罚,于是,这么一想,菲利普又恢复了原先的那股高兴劲儿。最后钟敲六点的时候,金斯福德蓦地站起身来。

  “我得告辞了,”他说。

  诺拉同他握了握手后,陪他走到楼梯平台处。她随手把房门带上,在外面待了两三分钟。菲利普不知他们俩嘀咕了些什么。

  “金斯福德先生是什么人?”诺拉回到房间时,菲利普兴高采烈地问道。

  “噢,他是哈姆斯沃思市一家杂志的编辑,近来他录用了不少我的稿子。”

  “我还以为他想赖在这儿不走了呢。”

  “你能留下来,我很高兴。我想同你聊聊。”她坐在一张大安乐椅里,把她那瘦小的身子尽可能蜷成一团,双腿盘在屁股底下。菲利普看到她这个逗人发笑的习惯姿势,不觉莞尔。

  “你看上去活脱像只猫咪。”

  诺拉那双妩媚的眼睛忽地一亮,朝菲利普瞟了一眼。

  “我是该把这个习惯改掉了。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动作还像个孩子似的,是有点儿荒唐,可是把双腿盘在屁股底下坐着,我就觉得舒服。”

  “又坐在这个房间里了,我太高兴了,”菲利普愉快地说,“你不知道我是多想念这个房间啊!”

  “那你前一时期到底为什么不来?”诺拉快活地问了一句。

  “我怕来这儿,”菲利普说罢,脸又红了。

  诺拉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妩媚的笑意。

  “你大可不必嘛。”

  菲利普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吗?我待你太不象话了,对此,我深感惭愧。”

  她两眼直直地凝视着菲利普,但没有说话。菲利普昏头昏脑的,彷佛上这儿来是为了完成一件他这时才意识到是荒谬绝伦的差事似的。诺拉只是闷声不响,于是菲利普又得生硬地脱口而说:

  “你能宽恕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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