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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噢,我需要个模特儿练练笔。他的头型使我感兴趣。”

  “我说啊,反正你在这儿闲着没事,干嘛不给我画个像呢?”

  “您坐着让人画像,会感到腻烦的。”

  “我想我会喜欢的吧。”

  “咱们瞧着办吧。”

  菲利普被大伯的虚荣心给逗乐了。显然,他巴不得菲利普能给他画幅像。有得而无所失的机会,可不能白白放跑了。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不时有所暗示。他责怪菲利普太懒,老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动手工作。后来,他逢人便说菲利普要给自己画像了。最后,等来了一个下雨天,吃过早饭,凯里先生对菲利普说:

  “嗯,今天上午,你就动手给我画像吧,你说呢?”

  菲利普搁下手里的书,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我已经放弃画画了,”他说。

  “为什么?”他大伯吃惊地问。

  “我认为当个二流画家没多大意思,而我看准了自己不会有更大的成就。”

  “你真叫我吃惊。你去巴黎之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个天才来着。”

  “那时候我没自知之明,”菲利普说。

  “我原以为你选定了哪一行,就会有点骨气一干到底的呢。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见异思迁,就是没个长性。”

  菲利普不免有点恼火,大伯竟然一点儿不明白他这份决心有多了不起,凝聚了多大的勇气。

  “滚石不长苔藓,”牧师继续说。菲利普最讨厌这句谚语,因为在他看来,这条谚语毫无意义。早在菲利普离开会计事务所之前,大伯同他争论时就动辄搬出这句谚语来训人。现在,他的监护人显然又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注①:英国谚语,意思是说,没耐性的人不会有所建树。〕

  “如今你已不是个孩子,也该考虑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了。最初你执意要当会计师,后来觉得腻了,又想当画家,可现在心血来潮又要变卦,这说明你这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想考虑这究竟说明了性格上的哪些缺陷,却被菲利普接过话碴,一口气替他把话讲完。

  “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缺乏远见、没有决断力。”

  牧师倏地抬起头,朝侄儿扫了一眼,看看他是不是在嘲弄自己。菲利普的脸一本正经,可他那双眸子却在一闪一闪,惹得牧师大为恼火。菲利普不该这么玩世不恭。牧师觉得应该好好训侄儿一顿才是。

  “今后,我不再过问你金钱方面的事儿,你可以自己作主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钱并不是多得花不完的,再说你还不幸身患残疾,要养活自己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菲利普现在明白了,不论是谁,只要一同他发火,第一个念头就要提一下他的跛足。而他对整个人类的看法正是由下面这一事实所决的:几乎没人能抵制住诱惑,不去触及人家的痛处。好在菲利普现在老练多了,即使有人当面提到他的残疾,也能照样不露声色。菲利普小时常为自己动辄脸红而深深苦恼,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他也能控制自如了。

  “你倒说句公道话,当初你执意要去学画,我反对你没有反对错吧。不管怎么说,你这点总得承认啰。”

  “这一点我可说不清楚。我想,一个人与其在别人指点下规规矩矩行事,还不如让他自己去闯闯,出点差错,反能获得更多的教益。反正我已放荡过一阵子。现在我不反对找个职业安顿下来。”

  “干哪一行呢?”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事实上,他连主意也没最后拿定。他脑子里盘算过十来种职业。

  “对你来说,最合适的莫过于继承父业,当一名医生。”

  “好不奇怪,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呢。”

  在这么多的职业中,菲利普所以会想到行医这一行,主要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可以让人享受到更多的个人自由,而他过去蹲办公室的那段生活经历,也使他决心不再干任何与办公室沾边的差事。可他刚才对牧师的回答,几乎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纯粹是一种随机应变的巧答。他以这种偶然方式下定了决心,自己也感到有点好玩。他当场就决定于秋季进他父亲曾念过书的医院。

  “这么说来,你在巴黎的那两年就算白丢了?”

  “这我可说不上来。这两年我过得很快活,而且还学到了一两件本事。”

  “什么本事?”

  菲利普沉吟片刻,他接下来所作的回答,听起来倒也不无几分撩拨人的意味。

  “我学会了看手,过去我从来没有看过。我还学会了如何藉天空作背景来观察房屋和树木,而不是孤零零地观察房屋和树木。我还懂得了影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有颜色的。”

  “我想你自以为很聪明吧,可我认为你满口轻狂,好蠢。”

  〖五十三〗

  凯里先生拿着报纸回书房去了。菲利普换了个座位,坐到他大伯刚才坐的椅子上(这是房间里绝无仅有的一张舒服椅子),望着窗外瓢泼般的大雨。即使在这样阴郁的天气,那一片连绵天际的翠绿田野仍不失其固有的怡然气氛。这幅田园景色里,自有一股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菲利普想不起自己以前曾否有过这样的感受。两年的旅法生活,启迪了他的心智,使他察觉到自己家乡的美之所在。

  菲利普想起他大伯的话,嘴角不由得漾起一丝浅笑。他的脾性还幸亏是倾向于轻狂的呢!他开始意识到双亲早亡,使他蒙受了多大的损失。这是他人生道路中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使他不能袭用一般世人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唯有父母的舐犊之情,才算得上是真正无私的感情。置身于陌生人中间,他好歹总算长大成人了,但是别人对待他,往往既无耐心,又不加克制。他颇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自豪。他的这股自制力,硬是伙伴们的冷嘲热讽锤炼出来的,到头来,他们反说他玩世不恭、薄情寡义。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学会了沉着应付,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做到不露声色,久而久之,现在再也没法使自己的情感见之于言表。人家说他是个冷血动物,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极易动感情,有谁偶尔帮了他点什么忙,他就感动得什么似的,有时甚至连口也不敢开,生怕让人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回想起痛苦的学生时代以及那时所忍受的种种屈辱,回想起同学们对他的讪笑如何造成了他唯恐在旁人面前出丑的病态心理。最后,他还想到自己始终感到落落寡合,而踏上社会之后,由于自己想象力活跃。对人生充满憧憬,但现实生活却是那么无情,两者之间的悬殊,导致了幻想和希望的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客观地剖析自己,而且轻松地付之一笑。

  “天哪!要不是我生性轻狂,我真要去上吊呢!”他心情轻松地暗自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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