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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啊,你打听的事未免多了点,”他说。

  “哈哈,我说嘛,”威尔金森小姐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瞧你脸都红啦。”

  说来好不叫人得意,她竟会认为自己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为了让她相信自己确实有种种风流事儿要隐瞒,他赶忙变换话题。他只怨自己从来没谈过情,说过爱。实在没有机缘哪。

  威尔金森小姐时乖命蹇,怨天尤人。她怨恨自己不得不自谋生计糊口,她在菲利普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身世;她原可以从她母亲的一个叔父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哪知这个叔父竟跟他的厨娘结了婚,把遗嘱改了。言谈之中,她暗暗示自己家境曾相当阔绰,她将当年在林肯郡野游有马可策、出门有车代步的宽裕生活,同目前寄人篱下的潦倒处境作了对比。事后菲利普对路易莎伯母提起此事时,路易莎伯母的话却使他有点迷惑不解。她告诉菲利普,当年她认识威尔金森一家的时候,他们家充其量也只有一匹小驹和一辆寒伧单马马车;至于那个阔叔父,路易莎伯母倒确实听人说起过,但他不仅结过婚,而且在埃米莉出世前就有了孩子,所以埃米莉压根儿没希望得到他的遗产。威尔金森小姐眼下在柏林工作,她把那儿说得一无是处。她抱怨德国的生活粗俗不堪,不无痛苦地将它同巴黎的五光十色作了对比。她在巴黎待过好几年,但没说清究竟待了几年。她在一个时髦的肖像画师家里当家庭教师,女主人是个有钱的犹太人。在那儿,她有幸遇到许多知名人士,她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名流的名字,听得菲利普晕头转向。法兰西喜剧院的几位演员是她主人家的常客。吃饭时,科克兰就坐在她身边,他对她说,他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外国人能说这么一口纯粹、流利的法国话。阿尔方斯·都德也来过,曾给她一本《萨福诗选》。他原答应把她的芳名写在书上,可她后来忘记提醒他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仍把这本书当宝贝似地保存在手边,她愿意借给菲利普一阅。还有那位莫泊桑。威尔金森小姐提到他时格格一笑,意味深长地瞧着菲利普。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作家!海沃德曾讲到过莫泊桑,因而此人的名声菲利普也略有所闻。

  〔注:一八四一-一九〇九,法国名演员。〕
  〔注:一八四〇-一八九一,法国小说家。〕
  〔注:古希腊抒情女诗人。〕

  “他向你求爱了吗?”他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句话冒到喉咙口时似乎在那儿哽住了,可毕竟还是吐了出来。现在他很喜欢威尔金森小姐,同她闲聊时,心里止不住阵阵激动,可他很难想象会有人向她求爱。

  “瞧你问的!”她叫了起来。“可怜的居伊,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会向她求爱的。他这个脾气怎么也改变不了。”

  〔注①:莫泊桑的名字。〕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满怀柔情地回忆着往事。

  “他可是个迷人的男子啊,”她低声嘟哝。

  只有阅历比菲利普深些的人,才能从她的话里猜测出那种可能有的邂逅场面:那位著名作家应邀前来赴家庭便宴,女教师带着两个身材修长的女学生,彬彬有礼地走了进来。主人向客人介绍:

  “NotreMelleAnglaise·”〔注①:法语,我们的英国小姐。〕

  “Mademoiselle·”〔注①:法语,小姐。〕

  席间,名作家同男女主人谈天说地,那位MelleAnglaise默默地坐在一旁。

  可是她的那番话,却在菲利普的头脑里唤起远为罗曼蒂克的奇思遐想。

  “快跟我讲讲他的事情吧,”他激动地说。

  “也没什么好讲的,”她这句说的倒是实话,可眉宇间的那副神气却似乎在说:哪怕写上三厚本也写不尽其中的艳史佳话呢。“你可不该这么刨根问底呀。”

  她开始议论起巴黎来。她喜欢那儿的林荫大道和奇花异木。条条马路都优美雅致,而爱丽舍田园大街上的树丛林苑,更是别具一格。他们俩这会儿坐在公路边的栅栏梯蹬上,威尔金森小姐望着面前那几棵挺拔的榆树,目光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有那儿的剧院,其节目之瑰丽多彩,演技之精湛高超,均是无与伦比的。她学生的母亲,福约太太,要去成衣铺试衣时,常由她陪同前往。

  〔注①:横贯巴黎市中心的林荫大道,又译作“香榭丽舍”。〕

  “哦,做人没钱花,真是活受罪!”她大声嚷嚷。“那些个漂亮时装!只有巴黎人才懂得穿衣打扮,而我呢,却买不起!可怜的福约太太,身段太差劲了。有时候成衣匠在我耳边轻声嘀咕:‘唉,小姐,要是她能有您这样的身段就好啦!’”

  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威尔金森小姐体态丰满,而且她本人也颇为之自豪。

  “英国的男人够蠢的,只看重脸蛋长相。法国人才是个懂得爱情的民族,他们知道身段远比相貌重要。”

  菲利普以前从不留神这种事儿,现在可注意到了威尔金森小姐脚踝又粗又难看。他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应该去法国。你干嘛不去巴黎住上一年。你可以把法语学到手,这样会使你变得deniaiser

  〔注①:法语,老练些。〕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狡黠地抿嘴一笑。

  “这你可得去查查词典啰。英国男人不懂如何对待女人,他们羞羞答答的。男子汉还羞羞答答,多可笑。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在恭维女人的漂亮迷人时,也免不了显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感到自己愚蠢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希望自己别这么拘谨。说真的,这时要是能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献一点儿殷勤,那该多快人心意。可惜他搜索枯肠,就是掏不出半句来;等到他真的想到了,却又怕说出口会出洋相。

  “哦,那时我爱上了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却不得不去柏林。福约家的女儿后来相继出嫁,我没法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一时又找不到事做,而柏林倒有个位置,就是我眼下干的这个差使。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答应了下来。我在布里达街有个小套间,是在cinouieme那儿实在毫无体面可言。布里达街的情形你是知道的——cesdames,是吧。”

  〔注:法语,第五。此处指五楼。〕
  〔注:法语,那些个女人。〕

  菲利普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他生怕她会笑自己少不更事。

  “不过我也不在乎。jesuislibre·n’estcepas”她很喜欢插句把法语,而她法语也确实说得不错。“我在那儿还有过一段奇遇呢。”

  〔注①:法语,我这个人很开明,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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