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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这不是他的原话。他用的是手势而不是形容的词藻,而且结结巴巴没有一句话说得完整。我现在是用自己的话把我认为他想要表达的重新说出来。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问他道。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解释说:“你丢掉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一般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你本来过得很不错。可是你现在在巴黎大概连饭都吃不饱。再叫你从头儿选择,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还是这样。”

  “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打听过你的老婆和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吗?”

  “没有。”

  “我希望你别他妈的老说一个字。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不幸,难道你就一分钟也没有后悔过?”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能想象得出,有时候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我不是说想起六七年以前的事,我是说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刚刚认识的时候,你爱她,同她结了婚。你难道就忘了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你感到的喜悦?”

  “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我想了想他这句答话的意思。也许他的语义很隐晦,但是我想我还是懂得他大概指的是什么了。

  “你快活吗?”我问。

  “当然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沉思地凝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闪烁起讥笑的光芒。

  “我想你对我有点儿意见吧?”

  “你这话问得没意义,”我马上接口说,“我对蟒蛇的习性并不反对,相反地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从职业的角度对我发生兴趣啰?”

  “纯粹是这样。”

  “你不反对我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性格也实在讨厌。”

  “也许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讥说。

  他只干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使我提出一个问题。

  “从你到巴黎以后闹过恋爱吗?”

  “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你可不象过隐士生活的样子。”

  “这种事叫我作呕。”

  “人性是个讨厌的累赘,对不对?”我说。

  “你为什么对我傻笑?”

  “因为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个大傻瓜。”

  我没有马上答话;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他。

  “你骗我有什么用?”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

  “叫我来说吧。我猜想你是这样一种情况。一连几个月你脑子里一直不想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这件事已经彻底绝缘了。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你觉得终于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于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间,你忍受不住了。你发觉你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你现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烂泥塘里翻滚。于是你就去找一个女人,一个粗野、低贱、俗不可耐的女人,一个性感毕露令人嫌恶的畜类般的女人。你象一个野兽似地扑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里灌酒,你憎恨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他凝视着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很慢。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看来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过去以后,你会感到自己出奇地洁净。你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脱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抚摸得到的实体一样。你好象同飒飒的微风、同绽露嫩叶的树木、同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够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话讲完。这以后他才转过脸去。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我觉得一个死于酷刑折磨下的人可能会有这种神情的。他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们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二十二】

  我在巴黎定居下来,开始写一个剧本。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工作,下午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在大街上漫步。我把很多时间消磨在卢佛尔宫里,这是巴黎所有画廊中我感到最亲切的一个,也是最适于我冥想的地方。再不然我就在塞纳河边悠闲地打发时间,翻弄一些我从来不想买的旧书。我东读两页、西读两页,就这样熟悉了不少作家。对这些作家我有这种零星的知识也就完全够用了。晚饭后我去看朋友。我常常到施特略夫家去,有时候在他家吃一顿简便的晚饭。施特略夫认为做意大利菜是他的拿手,我也承认他做的意大利通心粉远比他画的画高明。当他端上来一大盘香喷喷的通心粉,配着西红柿,我们一边喝红葡萄酒,一边就着通心粉吃他家自己烘烤的面包的时候,这一顿饭简直抵得上皇上的御餐了。我同勃朗什·施特略夫逐渐熟起来。我想,可能因为我是英国人,而她在这里认识的英国人不多,所以她很高兴看到我。她心地单纯,人总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一个印象,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也想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生性拘谨,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过于饶舌的缘故。戴尔克心里有什么话都憋不住,就是最隐秘的事也毫无避讳地公开和你讨论。他的这种态度有时候叫他妻子感到很尴尬。我见到她恼羞成怒只有一次。那次施特略夫非要告诉我他服泻药的事不可,而且说得绘声绘色。在他给我描述这件灾祸时,他的脸色一本正经,结果我差点儿笑破了肚皮,而施特略夫太太则窘得无地自容,终于冒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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