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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们隔壁就是玛丽埃特大娘饭店,所以,他挽着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张桌子坐下。我肚子饿极了,连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摊鸡蛋上来时,我觉得一口也吃不下。他逼着我吃了一点,又给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这一来,人觉得好些,就吃了一点芦笋。我把全部困难都告诉他,身体是这样弱,怎么能做模特儿;人剩了皮包骨头,样子真难看,不可能指望找到个男人。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点钱,让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还有个小女儿在那边。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回去,我说当然不是。妈并不要我;物价这样高,她靠那点抚恤金都不容易过活,而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门口,她也没法不放我进去,她会看出我病得多么厉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约要告诉我,不能借钱给我。后来他开口了:

  “‘你可愿意我把你带到乡下我认识的一个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个时候假期。’

  “我简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可是他从来没有勾搭过我。

  “‘照我现在这样?’我说,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好朋友’,我说,‘眼下什么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望着我笑了。你可曾留意过他笑起来是多么的令人爱?简直像蜜一样甜。

  “‘别这样胡扯,’他说。‘我并不是指的那件事。’

  “听了这话,我不禁痛哭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他给我钱,把孩子接出来,我们一起到了乡下。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风景真可爱啊。”

  苏姗把那个地方形容给我听。它离一个小镇有三英里远;小镇的名字被我忘了。他们坐汽车开到一家旅馆,那是河边上一幢东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铺到水边。草地上有悬铃树,他们就在树荫下吃饭。夏天,画家们都来作画,不过,时节还早,所以,旅馆等于被他们包下来。这里的菜烧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别地方的人往往开车子来大啖一顿,但是,在别的日子里,他们的安静生活很少受到干扰。由于得到休息,而且饮食又好,苏姗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而且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很开心。

  “他很喜欢奥代特,奥代特也非常亲近他。我得拦阻奥代特不要缠着他,可是,拉里不管奥代特怎样闹,都好像不介意。这情况常常引得我大笑,他们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

  “你们做些什么事情呢?”我问。

  “噢,事情有得是。我们常常坐条船出去钓鱼;有时候,借了旅馆老板的西铁隆汽车开到镇上去。拉里很喜欢这个小镇。旧式的房子,方场。镇上非常安静,你走在铺了鹅卵石的路上,足声是唯一听得见的声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和一座老教堂;小镇边上是宫堡和勒诺特尔〔注:十七世纪,法国风景园艺创始人。〕设计的花园。当你坐在方场的咖啡馆里时,你感到就像回到三百年前一样;停在路边上的那部西铁隆汽车好像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本书开头叙述的关于那个年轻空军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游时告诉苏姗的。

  “我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不懂。大战时,镇上有过一所医院;公墓里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了;时间并不长,因为我有点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睡在那里。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来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饭时,他一口都没有吃。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满天的星,我们坐在河边上,白杨树在黑暗中望去就像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着烟斗。忽然间,à propos de bottes〔注:法文,“平白无故地”。〕,他告诉我他的这个朋友,和他怎样为了救他而送命的。”苏姗喝了一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将永远不理解他。他时常喜欢念书给我听。有时候,在白天,我一面听,一面给小东西缝衣服,有时候,在晚上,在我打发小东西睡觉以后。”

  “他念些什么呢?”

  “啊,各式各样的书。德赛维涅夫人的书信〔注:给女儿的一千多封信,文情并茂。〕和圣西蒙〔注:着《回忆录》生动描述当时朝政。〕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报纸以外,什么都不读的;偶尔看一本小说,是因为在画室里听见人谈论它,不想使自己被他们当成傻瓜才看的。我从没有想到读书这样有味道过。那些旧作家,他们并不像人们设想的那样乏味。”

  “谁会这样设想的?”我吃吃笑了。

  “后来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念。我们读《费德尔》和《贝蕾妮丝》〔注:法国诗人兼剧作家拉辛(十七世纪)的诗剧。〕。他念男人的台词,我念女人的台词。你绝想不到有那样好玩,”她天真地补充一句。“当我念到那些凄凉的台词哭起来时,他往往很古怪地看着我。当然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的缘故。你知道,这些书我现在还在手里。便在今天,我读到他向我念的德赛维涅夫人的几封信时,耳朵里仍然好像听见他的可爱声音,仍然看见河水静静流着,看见河对岸的那些白杨树;有时候,我简直读不下去,它使我心里非常难受。现在我认识到这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他这个人,真是像天使一样可爱。”

  苏姗觉得自己变得感情冲动起来,怕我会笑她(其实我不会)。她耸了耸肩膀,微笑说。

  “你知道,我一直心里有这样的打算,等我活到适当的年纪,再没有男人愿意跟我睡觉的时候,我就跟教会妥协,忏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谁怎样说,我绝不忏悔。绝不,绝不,绝不!”

  “可是,像你适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是你应当忏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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