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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亚希尔先生鼓励她画。想到自己的情妇是个画家,使他感到某种满足。就是在他的敦促之下,苏姗送了一张画去参加秋季沙龙;画挂出来时,两人都非常得意。亚希尔先生给了她一条忠告。

  “不要画得像男人一样,亲爱的,”亚希尔先生说。“像个女人那样画。不要着眼于有笔力;只要讨人喜欢就行。而且要诚实。在生意经上,欺骗有时候会得手,但是在艺术上,诚实不但是最上策,也是唯一的策略。”

  在我写到这里时,他们发生关系已经有了五年;而且双方都感到满意。

  “显然他这个人并不使我感动,”苏姗告诉我。“可是,他人聪明,而且有地位。到了我这样年纪,我有必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才是。”

  她心肠好,而且明白事理;亚希尔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见。他和她谈到自己的生意和家庭之间的事务时,她都有滋有味听着。亚希尔先生的女儿一次考试失败,她和他一样难受;亚希尔先生的儿子和一个有钱的女孩子订婚,她和他一样开心。亚希尔先生自己讨的就是一个同行中人的独养女儿;两个厂家原来是对头,这样一合并,对双方都有好处。现在亚希尔先生的儿子能懂得这个道理,认识到幸福的婚姻必须建筑在共同物质利益的基础上,当然使他满意。亚希尔先生还把自己的心事告诉苏姗,说他有个野心想把女儿嫁给一个贵族。

  “为什么不可以,有她那一大笔钱?”苏姗说。

  亚希尔先生替苏姗打通门路,把她自己的女儿送进一所修道院学校,使她能受到好的教育,并且答应等她的女儿到达适当年龄时,由他出钱去学习打字和速记,以便日后靠此谋生。

  “她长大了会是个美人,”苏姗告诉我,“可是受点教育,而且能够敲敲打字机,摆明并没有害处。当然她现在年纪很小,谈什么都太早,也许她会变得没有气质。”

  苏姗没有明说。她让我靠自己的聪明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推想得没有错。

  九

  一个多星期后,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见拉里。有天晚上,苏姗和我一同吃晚饭,又去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馆喝啤酒;就在这时候,拉里随随便便走了进来。苏姗吃了一惊,而且使我诧异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们桌子面前,吻了她,并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苏姗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他说。“我还没有吃晚饭,要叫点东西吃。”

  “唉,可是看见你真高兴,我的宝贝,”苏姗说,眼睛里显出光彩。“你从哪里跳出来的?而且这么些年来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简直当作你已经死了。”

  “可是,我并没有死,”拉里答,眼睛眨着。“奥代特好吗?”

  奥代特是苏姗女儿的名字。

  “啊,她已经长成一个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还记得你。”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认识拉里,”我对苏姗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从来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给自己叫了火腿蛋。苏姗把自己女儿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后来又告诉他关于自己的情况。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蔼然微笑听着。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个家,还在作画。她转向我说:

  “我有了进步,你说是不是?我并不自命是个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认识的许多画家比起来并不差。”

  “你卖掉画吗?”拉里问。

  “我不用卖画,”她轻松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好运气。”

  “不,不是运气,是聪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

  她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住址,并且逼着他答应来。她由于兴奋,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后来拉里叫侍役开帐。

  “你难道要走吗?”她问。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说。

  他付掉钱,向我们挥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来。他这种派头一直使我觉得很特别,刚才还和你在一起,一转眼间没有一点解释人已经走了,如此突兀,彷佛在空气中消失掉。

  “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苏姗生气地问。

  “也许有个女孩子在等他,”我带着玩笑回答。

  “这等于废话。”她从手提包里取出粉镜来在脸上扑粉。“哪一个女人爱上了他,算她倒霉,噢啦啦。”

  “你为什么这样说?”

  她有这么一分钟盯着我望,脸色非常严肃,我很少看见她有这样过。

  “我自己有一度几乎爱上了他。这无异于爱上了水里的一个影子,或者一线阳光。或者天上的一块云。我总算是幸免了。便在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险境,还觉得不寒而栗。”

  管他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总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碰巧苏姗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守口如瓶。

  “你怎么竟然会认识他?”我问。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也记不清楚。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他认识马塞尔,那时候,我正和马塞尔同居。他常上马塞尔的画室,坐在那里看马塞尔画我。有时候,他请我们出去吃晚饭。他几时来,你从来没有数。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不来,接着,又会两三天连着来。马塞尔往往喜欢他到画室来,说有他在旁,就画得满意些。后来我就生了我那场伤寒病。我从医院出来之后,日子过得非常苦。”她耸耸肩膀。“可是,这些我以前已经跟你说过了。总之,有一天,我正在那些画室转,想找个工作做,但是,没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个油炸面包,而且连房钱都没有着落,就在这时,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见拉里。他停下来,问我近来怎样;我告诉他生了伤寒症的经过,后来,他就跟我说:‘你看上去好像需要好好喂一顿。’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眼睛里的神情有种地方使我很感动;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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