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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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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依我们之见,汉斯·卡斯托普的那两个已经休战的朋友和导师要是还能争论的话,最好继续争论下去。在这方面,他们得心应手,大人物却不行。不管怎么说,人们对他扮演的角色总想作出不同的判断。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打趣、谈话和烈性酒等事情,而是有关表现统治者性格的事情和尘世的实际问题,那就没有他们的事了。他们就得退避三舍,不再出场。轮到了由佩佩尔科恩拿起节杖,行使君权,作出决定,明确表态,约见臣民和发布圣旨……他致力于达到这种状况。从舌战进入这种状况,这不奇怪吗?只要舌战还在进行,他就会很痛苦。 或者说,只要舌战延续很久,他就深受其苦,但决不是出于嫉妒——汉斯·卡斯托普确信这一点。嫉妒不是大人物的事,大人物是不嫉妒的。 不,佩佩尔科恩对现实性的要求是出于其他原因。用粗俗的话说,是出于恐惧,出于那种尽职的热忱,出于高贵的愤慨。他力图提出汉斯·卡斯托普反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观点,想把他说成是某种程度的军事行动。 “诸位,”荷兰人举起那只长指甲的指挥官大手,像命令似的说,“——好,诸位,妙极了!禁欲——赦罪——欲念——我想说这是——无论如何!头等重要!头等的有争议!只是要请你们允许我——我担心,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我们回避,诸位,我们不负责任地回避了最神圣的——”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空气,诸位,今天典型的燥热空气,有一种软绵绵的、令人困乏的、心神不定的、值得留恋的、温馨的春天特征——我们不应该吸入它,使它正式——我恳切地请求:我们不应该这么做。这是一种侮辱。对它本身,我们应该施出全部的——哦,施出我们最高的和最果断的——完了,诸位!只是为了表示纯洁的赞美,我们应该重新把它从我们的胸腔里——我中断谈话,诸位!我中断谈话以欢迎这个——” 他暂停下来,向后鞠了个躬,用礼貌遮蔽着眼睛。大家仿效他的榜样做着。“我要求大家,”他说,“把你们的注意力转向高空,转向高高的苍穹,看看高空那个盘旋飞翔的黑色圆点,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下渐渐变成了深灰色——这是一只鹰隼,一只巨大的鹰隼。这是,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诸位,您,我的孩子,这是一只山雕。我最坚决地请大家看着它——你们看!这不是秃鹰,不是鸢鹰——你们会看清楚的,只要我不断使劲——对,我的孩子,这是肯定的,不断使劲。毫无疑问,你们一定会和我一样从摆动的曲线上看得出来——是一只山雕,诸位。一只金雕。它正在我们上方的蓝天里盘旋飞翔,但没有摆动双翅,飞得很高很高。我们的——后来肯定还会从它粗黑的眉毛下那两只看得很远的大眼睛认出来——山雕,诸位,朱庇特的鸟,是它所在的鸟族的国王,空中的狮子!它有两只羽毛腿,一张铁一般的长喙,只在前部是弯曲的。脚爪的力气特别大,爪子是内向的,前面的几只爪子很长,是向后面抓的。你们看,就在那里!”他用那只长指甲的指挥官大手做出山雕爪子的模样。“教父呀,你在盘旋窥视什么!”他又转身朝高空看去。 “快俯冲下来吧!用你的喙啄它的头,啄它的眼睛,撕开它的胸腹,那是上帝赐给你的东西——妙极了!完了!你的爪子抓到了内脏,你的铁喙在滴血——” 他非常兴奋,散步的人不再关注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的争论。山雕出现后,在佩佩尔科恩先生的领导下,开始无声地进入了结束阶段的行动:休息,进食,喝水。时间已然过去,但由于对山雕的默思激起了胃口:美食,醇酒。荷兰绅士在“山庄”以外的地方是经常这么做的。 不论何种场合,或在“坪”上,或在“村”里,或在格拉里斯酒馆,或者修道院,小小的郊游队伍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大家在他这个统治者的领导下,享用着完美的饮食:奶油咖啡加乡村风味的糕点,或是香味扑鼻的阿尔卑斯山黄油加多汁乳酪,连同热乎乎的炒栗子,入口美味无穷。意大利红葡萄酒要多少有多少。佩佩尔科恩一边进食,一边说着毫不连贯的话语,时而要求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说话。费尔格是个善良的受苦受难者,对听到的一切十分陌生,但他十分乐意讲述俄罗斯胶鞋的生产过程。他说,先将硫磺和其他材料掺入橡胶制成鞋子,上过漆后再放进一百多度高温的密封炉里闷烧。他还讲了北极圈——他因多次出差到过那里——讲了北极午夜的太阳,讲了北极永无尽头的冬天。从他大胡子下面鼓凸的咽喉里发出的声音说,大轮船像个微小的东西向着巨大的岩崖和青灰色的海平面驶去,天际似乎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光平面,这就是北极光。这一切——整个景象连同他自己在内——使他安东·卡尔洛维奇感到阴森可怖,不寒而栗。 费尔格先生是这个小圈子里唯一站在对立关系之外的人。他个人却记录了两次简短的谈话,是两个人进行的奇特对话,是在我们的不是英雄的主人公和克拉芙迪娅及其旅伴佩佩尔科恩谈话时记录下来的。每次都是单独谈话,一次是在大厅里,傍晚时分,楼上的“干扰”正是热火的时候;另一次是在某天的下午,就在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床边…… 那天晚上,大厅里半明半暗。正常的交际时间已经过去,凡是没有到不利于疗养的路上去漫步的人,全都回到了楼上各自的房间去静卧,或是落户尘世,去跳舞,去打牌去了。寂静的大厅里只在某个角落的天花板下还有一盏灯亮着,相邻的沙龙里没有一丝光亮。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舒夏特夫人今天是单独进的晚餐,没有她的主宰者在场,此刻还没有返回二楼去,正独自呆在阅览室里,因而他也迟迟没有回到楼上去。 他坐在大厅后面那个地方,那里要高出一级,由木柱拱门和正厅隔了开来。他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摇椅里。先前,约阿希姆和玛露霞进行交谈时,她就坐在那张椅子里前后摇晃过。汉斯·卡斯托普像通常那样抽着烟。 她走进来了。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裙子拖在她的身后。她站在他的附近,手里捏着一封信,在空中挥来挥去,用她小鸟般的声音说: “女房管员走掉了,请您给我一张信笺!” 今天晚上,她穿了一件很薄的深色丝绸连衣裙,圆形领口,衣袖宽大,带纽扣的接袖刚好到手腕处。他最爱看那个地方。她挂了一串珍珠项链,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出淡淡的光亮。他举目朝她吉尔吉斯人的脸看去,回答说: “信笺?我没有。” “怎么?没有?您不高兴、不乐意为一位女士帮忙吗?”她撇了一下嘴,耸耸肩膀。“这使我很失望。你们应该考虑周到和可以信赖。我还以为在您公文包的夹子里会有各种规格的、钉在一起的信笺,按照用途排列整齐呢。” “不。为什么?”他说,“我从来不写信。给谁写信呢?最多写上一张明信片,当场贴上邮票。我能给谁写信呢?我没有什么人要写信。 我与生活在平原上的人已没有一点感情,我失去了平原。在我们的民歌集里有一支歌,它的歌词说:‘我失去了世界’。我的情况就是这样。” “好吧,那您至少会给我一张白纸吧,您这个失去了世界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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