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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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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过去了几个星期。据我们估计,大约是三周或四周,因为我们无法相信汉斯·卡斯托普的判断力和计量感觉。时光流逝,没有发生任何新的变化,它却使我们主人公身上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产生了惯有的固执态度。这个意外情况强使他作出毫无成效的克制,即对那个每当要喝白酒时便自称为皮特尔·佩佩尔科恩的人持克制态度,忍受这个王室的、重要而又不明身份的人产生的干扰——实际上塞特姆布里尼以前造成的干扰更为糟糕。汉斯·卡斯托普的眉宇之间出现了固执而又闷闷不乐的深深褶痕;他从这个褶痕下面每日五次观察那个返回“山庄”的女人,既为能够端详她而感到高兴,又对那个实力人物的存在充满蔑视。她没意识到往昔就像一束斜斜的日光照射在她的身上。 但是有一天晚上,可能是一种没有特别原因的偶然巧合,晚餐后大厅里和谈话室里的聚会比往日更为热闹。奏起了轻松的音乐,吉卜赛人的曲调,是一名匈牙利大学生演奏的。接着贝伦斯顾问也来了,他和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停留了一刻钟,坚持请某个人在小钢琴的低音键上演奏《朝圣者合唱歌》的乐曲。他自己则站在一旁,用一只刷子富于跳跃地敲打钢琴的高音部,充当小提琴伴奏的角色,引得全场大笑不止。随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宫廷顾问亲切地晃晃脑袋,显得特别兴奋地离开了聚会的人们。可是,娱乐活动仍继续进行,再次演奏了音乐。在场者都十分愉快,有的边喝饮料边玩多米诺骨牌或是打桥牌,有的在玩感兴趣的乐器,到处都有人在聊天。“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成员逐渐加入到了大厅和钢琴间的各个人群里。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也出现在许多场合——人们不会不发现他。他那威严的脑袋耸立在人群之上,以其王室的显赫和重要性盖过了所有的人。那些站在他周围的人本来只被他传说的财富所吸引,不久更被他本人尤其是被他身上的一切吸引住了。他们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兴奋而又忘我地向他点头,被他前额上深深皱纹下面那两只灰白色眸子所吸引,被他长长的指甲和优雅手势的感染力所吸引,却没有对那些令人费解地中断的、含糊不清以至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动作产生些微的失望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去看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就发现他正坐在阅览室里,也就是那个聚会的房间。以前——这个以前是不确定的,因为叙述者、主人公和读者已不清楚他以前的情况了——他曾在这里了解到人类进步组织的重要情况。现在这里比较安静,只有几个人和他呆在一起。有个人站在一张双层斜面桌旁凑着吊灯的光亮写信;一位女士戴着副夹鼻眼镜坐在书架旁翻阅画报;汉斯·卡斯托普则在面向钢琴间敞开的过道附近,背对门帘,手里拿着报纸坐在一张椅子上。仔细看去,那是一张套着丝绒罩子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椅子,只有高大挺直的靠背,没有任何扶手。年轻人把报纸拿在手里仿佛是在阅读,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歪着脑袋在偷听邻室断断续续杂有讲话声的音乐演奏;他的眉毛阴影表明也只是半只耳朵听着,思绪却走着一条非音乐的道路,一条因种种情况使这个年轻人甘愿忍受了长时间的等待,等待到最后竟是可耻地捉弄了他的多刺的失望之路——固执而痛苦之路。在这条道路上肯定已不用多久就会作出判断并付诸实施了:他会把报纸放到偶然放在这里并不怎么舒适的椅子上,经过通向大厅的那道门走出去,离开这个毫无乐趣的社交场合,代之以和玛利亚·曼齐尼一同呆在楼上冷清清的房间里。 “您的表兄呢,先生?”他身后的脑袋上方有个声音问道。在他灵敏度很高的耳朵听来,这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声音,那种略带酸涩甜美的沙哑声听上去特别舒服——舒服的概念正是这样被推到了一个最高的顶峰——那是往昔说过话的那个声音:“好的,不过别把它弄折。”一个富有魅力的声音,一个决定命运的声音。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声音问起过约阿希姆的情况。 他缓慢地放下报纸,微微抬起脸来,让他的脑袋伸高,只有发旋还靠在笔直的椅背上。他甚至闭了一会儿眼睛,但立即重又睁开来,然后乜斜向上,按照脑袋位置给目光指示的方向,朝着某个空间看去。我的天呀,我们想这么说,他的目光几乎具有某些先知的和梦游的成分。他希望那个声音再问一次,但这个情况没有发生。他为此不能肯定,她是否还站在他的身后。过了很长时间,他很迟很迟才轻声回答: “他死了。他去平原地区服兵役,死掉了。” 他自己发觉,“死”是他重读的第一个词,再次降临到他们之间。 他还同时注意到,当他身后和脑袋上方的声音重又说话时,由于不熟悉他的母语,选择了一些表达同情极简单的词语: “唉,唉。太可惜了。真的死了吗?埋了吗?多久了?” “好久了。他母亲把他带到阴曹地府去了,长了一脸‘战时的大胡子’。在他的墓地上曾鸣枪三响,以示纪念。” “他是受之无愧的。他曾经很勇敢,比起其他人、比起其他一些人要勇敢得多。” “是的,他曾经很勇敢。拉达曼提斯经常谈起他超人的干劲。但他的肉体想法不一致,耶酥会士把这叫作肉体的反叛。他总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重视肉体的东西,但他的肉体被侵入了不体面的东西,使他超人的热情归于落空。此外,失去自我,毁坏自己,比起保护自我更是品德问题。” “我发现自己对哲学问题一直还是个废物。拉达曼提斯?他是谁?” “贝伦斯。塞特姆布里尼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噢,塞特姆布里尼,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意大利人……我不喜欢他。他的思想是不人道的。”——脑后的声音把“人道”这个词念成了“门道”,用相当缓慢和拉长的声调——“他以前的态度很傲慢。”—— 这次重音错误地落在了第二个音节上——“他不在这里了吗?我真笨,我都不知道拉达曼提斯是什么。” “某种人道主义的东西。塞特姆布里尼搬走了。他、纳夫塔和我,我们三个人在这段时间里谈了许多哲学问题。” “谁是纳夫塔?” “塞特姆布里尼的对手。” “如果是他的对手,我倒真愿意认识一下这个人。——不过,我有没有说过,您的表兄如果去平原上服兵役就会死掉?” “是的,你有先见之明。” “瞧您想到哪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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