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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这当然纯属想入非非,只是他误饮了劣质波尔多酒造成的妄想。首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没有什么号角,有的只是手摇风琴,他只能用一只独木腿把琴稳住在人行道上,为了显示自己已演奏得很熟练,便让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在居民楼的窗前瞅来瞅去。其次,他对眼下发生的事情毫不察觉,一无所知,因为他不再住在“山庄”疗养院,而住在女装裁缝卢卡切克原本当库房的阁楼里,写字几上蹲着一只清水瓶,在纳夫塔那绸子小窝的头顶上——他压根儿没有权利和可能来干预卡斯托普的事,就跟狂欢节那天夜里他陷入窘境、困境时差不多。当时他把她的铅笔,“他的”铅笔,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铅笔,还给了女病友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夫人……再说,什么叫“困境”?所谓处于困境,就必须是“困”,就必须倒下,而不能站着,这样才名实相符,而不仅仅是比喻。也就是说身体要成水平,成一种山上的老住客都习以为常的水平姿势。他汉斯·卡斯托普不是也习惯了躺在室外的风雪严寒中,白天黑夜一个样么?于是,他做好准备往下倒,幸好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像提着他的衣领一样使他站住了:难道他这些关于“困境”的胡诌不也是冒牌波尔多酒的影响,不也出自于他那身不由己地想躺下去睡一觉的欲望么?那些诡辩,那些文字把戏,都不过是书里称作典型危险的欲望用来诓骗他的伎俩。

  “糟糕,搞坏了。”他忽然意识到,“这波尔多酒不地道,才喝几口就懵懵懂懂,脑袋沉得抬都抬不起来,净产生些糊涂想法,叫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不仅是最初的那些胡思乱想,什么连后来对它们的批判也一个样,而不幸也就在这里。‘他的铅笔’!这意思是她的铅笔,而不是他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讲‘他的’,因为‘铅笔’是个阳性名词,其他全是胡闹。嗨,我怎么净纠缠这些事!还有些情况可要急迫得多,例如,我这条支撑着身体的左腿,不是麻木得跟塞特姆布里尼撑他手摇风琴的木腿差不多了么。他总是用膝头一顶一顶地使木脚在地面上移动,如果他想凑到窗下去,伸出毡帽接住上边的小妞们扔给他的东西的话。

  与此同时,好像还有一双非人的手在拽我,要我躺到雪里去。对付的办法只有运动。我必须活动活动身体,惩罚那库尔姆巴赫啤酒,使自己的木腿灵活起来。”

  他肩头一使劲便离开了墙壁。可是才往仓房前面迈出一步,狂风就像刀一样砍在他脸上,逼着他又回去寻求墙壁的庇护。毫无疑问,他注定了呆在这儿,暂时只得以此为满足。他可以自由选择的只是换换姿势,将左肩靠上墙,将右腿伸出去支撑身体,同时摆动摆动左腿,使它灵活起来。像这样的天气还是别离开房子为好,汉斯·卡斯托普想。稍微变变姿势是容许的,绝不可玩什么新花样,去跟暴风雪套近乎。静静地呆着吧,垂下你的脑袋,它本来就够沉的。墙壁挺不错,粗木头拼成的,仿佛有温暖往外排放,当然只是眼下此地谈得上的温暖,木头自身潜藏的温暖,可能更多的是情绪问题,主观的……啊,这么多树木!啊,有生命的物体的有生命的气候!多么馥郁芬芳哟!……

  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阳台上。阳台下边是一片花园,一片宽广的、葱绿繁茂的花园。园里生长着各种阔叶树:榆树、梧桐、山毛榉、槭树和白桦;叶簇的色调略略分出不同的层次,但一样肥大、光鲜,悦人眼目,树冠都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一阵和风吹来,带着树木呼出的宜人气息,滋润甜美。空中突然牵起了雨丝,透明而又温暖。抬头仰望,长空中无处不光闪闪的。太美啦!啊,你故乡的呼吸,平原上的繁茂丰盈和芬芳馥郁,久违了!空中充满鸟鸣,充满纤柔甜美的歌唱、呜啭、啁啾、吱喳和咕唧,却见不着任何一只小鸟小虫。汉斯·卡斯托普脸上露出笑容,满怀感激地吸了口气。可是,这期间,四周景象变得更加美丽迷人起来。一道虹桥斜架在园子的上空,饱满而又实在,纯净而又鲜亮,七色分明醒目,一齐像油彩般稠稠地注入下边的苍翠浓绿中。

  这就如同音乐,如同长笛声和小提琴声烘托着的丁冬的竖琴声。特别是那蓝色和紫色流动得更加奇妙。一切色彩都在神奇地融溶、幻化和重新创造,使那彩虹越来越美,越来越美。汉斯·卡斯托普记得有一次听音乐会也有过同样的感觉:那是一些年以前,他有幸听一位世界知名的男高音演唱,体验到了悦耳动人的歌声如何从艺术家的喉咙中涌流出来,注入人们的心田。他的音调一直很高,一开始就非常美。但是渐渐地,从一个瞬间到一个瞬间,他的嗓音越来越富于激情,越来越洪亮,越来越辉煌。好似一重又一重为人所看不见的帷幕,依次自动地打开了,直至最后一重人们相信是遮掩着最纯净圣洁的光的帷幕也升上去,这才唱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最最激越、灿烂和感人肺腑的结尾,致使听众中发出不寻常的低沉的惊叹声,听上去几乎跟有异议和不满似的,而他,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竟忍不住抽泣起来。眼下他的热情也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升华。彩虹中的蓝色弥漫着……闪亮的雨帘在下沉:那是平明的海面——是海,是南方的海,湛蓝湛蓝的,闪着银光,一半被淡青色的群山环抱着,形成一片开阔、美丽、烟波浩渺的海湾,湾内有几座小岛,岛上长着高高的棕榈,可以看见白色的小屋掩映在柏树林中。啊,啊,够啦,够啦,多么圣洁的阳光,多么蔚蓝的天空,多么明净的海水,真叫他无福消受!汉斯·卡斯托普从未见过这样的仙境,从未见过类似的景象。他没尝过南方旅行的滋味,见过的海都是粗暴的,晦暗的,总与他儿时的阴郁感觉联系在一起;而地中海、那不勒斯、西西里和希腊他都没有到过。可尽管这样,他却“回忆”起来了。他现在沉湎于其中的,是一种特殊的重逢。“啊,是的,就是这样!”他在心里喊道——仿佛这展现在眼前的阳光明媚的幸福美境,他早就藏在心中,只不过是暗暗地,就连对自己也讳莫如深罢了。可这个“早就”很遥远,遥远得目不可及,就像辽阔的大海,在左边远远地已和淡紫色的天空相接在一起。

  海平线挺高,宽阔的海面像还在变宽,这是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从相当高处俯瞰着海湾。山脉延伸着,突出到海中,形成长满树丛的海角,到了海湾中心又折回来成一个半圆,逶迤直至他坐的地方并继续向前。

  这是一道岩岸,他蹲在让太阳晒热了的石级上。在他面前,由长满苔藓和灌木丛的巨岩构成从高到低的陡坡,渐渐演变为平缓的海滩。在那儿,在芦苇丛中,被海潮冲洗圆滑了的石头再围成无数蓝色的湾仔、小港和水塘。这块阳光灿烂的土地,这道高峻的岩岸,这片活泼愉快的滩头,还有大海、小岛以及岛与岛之间往来穿梭的船儿,真是远远近近无处不住着人,无处没有南国的阳光和大海养育的孩子们在活动和休息,一个聪明、愉快、美丽、年轻的人类,望着他们真是件美事——汉斯·卡斯托普为领受这美妙的感觉,大大地敞开心扉,痛苦而爱慕地敞开了心扉。

  小伙子们嬉闹着骑马狂奔,马嘶鸣着,扬鬃奋蹄。有几匹烈马,他们只好放长缰绳拽住,要不就骑在光光的马背上,用赤脚夹击马腹,赶着它们向大海冲去。阳光中,小伙子们背部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窜动,他们对牲口或者彼此发出的吆喝声,不知怎的听起来异常迷人。在一片像山涧湖泊似的倒映着岩岸的小海湾前,有一群年轻姑娘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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