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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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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较快地下滑一段和滑完一片平地之后,现在又开始向上爬,而且坡度很陡。这未必不对,因为在返回“山庄”那道峡谷的路上,也必须再上一座山,不是吗?至于风,那大概也是一时兴起变了方向,现在吹在汉斯·卡斯托普背上,在他真叫求之不得。不过,他的身子之所以往前倾,是狂风刮得他直不起腰,还是面前那罩在昏暗的雪帘中的斜坡又软又白,对他的身体有吸引力呢?只要将身子往上靠一靠就一切都结束啦,让他这样做的诱惑力很大——大得就跟书上写着并称之为典型的危险状态一个样。但这么写这么称,却一点也不能减弱它活生生的现实的威力。它坚持自己的特权,不愿被归之于众所周知的范畴,让人一下子认出来,而要在急迫强劲方面表现得独一无二和无与伦比——自然不必否认,这种诱惑也来自某一个方面的窃窃私语,也是某一位穿着西班牙黑礼服、戴雪白打绉的大领圈的人物的灵感表现。与这个人物的观念和原则联系在一起的,是形形色色的阴暗思想,诸如耶酥会尖刻的和反人类的思想,是形形色色的刑讯、体罚、奴役,所有这一切令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恐怖、厌恶,却只能以他的手摇风琴和理性与之对抗,白白成为人家的笑柄而已……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是好样儿的,抗拒住了想靠一靠的诱惑。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仍然挣扎着,前进着——不管是否真的前进,他反正在做他该做的事,反正在动弹,为此就得挣脱严寒和风暴加在他身上的越来越沉重的锁链。由于坡度对他来说太陡了,他没多加考虑便马上调整方向,顺着坡腰向旁边滑了一会儿。要睁开痉挛的眼皮朝前瞅一瞅是很困难的,加之经验表明没有用,他也就没多少心思去费这个劲儿。可尽管如此,他有时还是看见点儿什么:几棵凑在一起的云杉,一条小溪或者沟壑,那是白茫茫雪地上的一道黑线。当情况再一次发生变化,他又往下滑行而且是逆着风的时候,突然在前方不太远处,好像是被飞卷的风雪刮到了空中,飘飘摇摇的,他发现了一点人类建筑物的影子。 令人高兴、给人欣慰的发现!他到底精神抖擞地挺过来啦,尽管有那么多讨厌的情况。这会儿甚至出现了人的建筑,表明那住着人的山谷已经近了。也许这儿就有人,也许可以走进他们的房子里去歇歇脚,等暴风雪过去再上路,必要时还可以请人护送和当向导,要是到时候天晚了的话。于是,他死死盯住那在风雪中显得虚幻、常常会完全消失不见的影子,又顶着风爬上一座很要命的高坡,好不容易到达了目的地。可在那儿仔细一瞧,真叫他又气、又惊、又怕,脑袋一晕差点儿摔倒;确切无疑,这就是方才已见过的那间小屋和那个顶上压着石板的草垛。他绕了许多弯子,经过认认真真的努力,又将它们找回来啦!真见鬼!一连串凶狠的诅咒,在省去唇辅音的情况下,从汉斯·卡斯托普冻木了的嘴唇间吐出来。为了辨明方向,他绕着小屋一戳一步地走了一圈,最后确信他是从背后再见到它的,也就是说,有整整一个小时之久——按照他的估计——他都纯粹在瞎忙活。是的是的,书上就这么写着。人完全在兜圈子,拼命地走啊走啊,心里以为是在前进,实际却愚蠢地大大转上一圈,然后又回到原地,就像那令人困恼的四季轮回一样。人就这么胡乱地东奔西跑,就这样迷失了归途。汉斯·卡斯托普认识到这个司空见惯的现象,心里感到一些安慰,虽然也不无害怕。 想不到自己亲身经历的现实竟与书上描写的一般情况毫发不爽,他不禁又惊又恼,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孤零零的仓房不接待客人,门锁着,汉斯·卡斯托普哪儿也进不去。 不过,他仍决定暂时留下来,因为前边的屋檐引起他可能会受到一点礼遇的妄想,而小屋朝向群山的一面呢,确实也给汉斯·卡斯托普提供了一点抗拒暴风雪的保护,如果他把肩靠到用树干拼成的墙壁上的话。因为滑雪板太长,背心却靠不拢去。他把滑雪杆插在旁边的雪地上,竖起羊毛短袄的领子,手插在衣袋里,一条腿伸出去作为支撑,就这么斜靠着墙站在那儿。他闭上眼,让昏昏沉沉的脑袋也靠到木头墙壁上休息休息,只是时不时地眯缝着眼,顺着肩膀瞟一瞟山涧对面在漫天飞雪中偶尔可见的岩壁。 眼下,他的景况比较舒服。“必要时我就这么站一通夜。”他想,“只要我不时地换换脚,就等于躺在床上翻一翻身;自然了,还得穿插一些必不可少的运动。即使外边冻僵了吧,我身体内通过运动仍然积蓄着热量。这样,尽管我倒了霉,离开小屋又回到了小屋,出来转游一躺也并非完全没意义……‘倒了霉’,这算个什么词儿?完全用不着这么讲,它对我的情况不合适。我明明白白使用了它,因为我头脑不十分清醒。 也不,照我看来它本身还算是恰当的……好啦,我可以挺过去的,就算这鬼天气,这暴风雪,就算它能一直闹腾到明天早上。明天早上?!只要到天黑下来就够呛,夜里跟在暴风雪中倒霉的危险一般大,跟瞎兜圈子的危险一般大……多半已经是傍晚了吧,大约六点钟——我转来转去已经浪费掉那么多时间。可到底多晚了呢?虽然他手指麻木,掏起来很不容易,他还是从衣袋里掏出了表。他看了看这只镌有他签名的弹簧盖金表,见它在这寂静的雪野之中仍欢快地、忠于职守地滴答滴答走着,就像他的心脏,就像他温暖的胸腔中那颗令他感动的人类的心…… 四点半。鬼知道怎么回事,当暴风雪起来时不已经差不多这光景了么?难道要他相信,他兜来兜去仅仅花了一刻钟?“时间对于我变长了。”他想,“老转圈子无聊,时间显得长。不过,五点或五点半一般会天黑,这是不会变的。会在这之前停下来,及时停下来,保证我别再倒霉吗?让我为此喝上一口波尔多葡萄酒,提提神儿吧。” 他之所以带上这种冒牌饮料,只是因为院里有用小而扁的瓶子装好的现成货,原本准备卖给外出郊游的患者,自然没考虑到有谁会私自跑进山里,在风雪严寒中迷失方向,被迫在野外过夜。只要他神志稍微清醒一点,考虑到还要回家去,他就会告诉自己,眼下喝这样的酒真是大错特错。事实上他在喝了几口之后,也对自己这么说了;因为马上显示出来的效果,就跟他上山第一天晚上喝库尔姆巴赫啤酒后差不多一个样。当时他大谈烧鱼的作料之类不大成体统的事,惹恼了塞特姆布里尼——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这位教育家,他甚至单单用目光便可以使疯子理智起来;他响亮的号角声已经从空中传到汉斯·卡斯托普耳畔,宣告这位雄辩滔滔的教育家正大步向他走来,将他伤脑筋的学生,将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从眼前的困境中解救出去,领他回家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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