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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那我不得不说,这就太过分了!说到底,你不会有太多的机会对我称呼‘你’了。我就要离开此地!”

  这句话过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领域。继而他大吃一惊,茫然地环顾四周,如同一个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的人。他们的谈话进行得相当缓慢,因为汉斯·卡斯托普艰难地说着法语,仿佛讲话迟迟疑疑,犹豫不决。停顿了片刻的钢琴声重又响了起来,此刻是出自那个曼海姆人之手,是他接替了斯拉夫小伙子,琴上放了一本乐谱,恩格哈特小姐坐在他们身旁,给他翻谱纸。跳舞的人变得稀少了,较多的人退出后已经躺到舒适的床上。再没有人坐在他们俩的面前。阅览室里有人在打牌。

  “你想做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失神地问道……

  “我就要离去。”她重复了一句,面带微笑,对他的痴呆神情似乎感到很惊奇。

  “这不可能,”他说,“你是开玩笑。”

  “绝不是开玩笑,完完全全是真的。我就要离开这里。”

  “什么时候?”

  “明天,用过早餐后。”

  他的内心世界完全崩溃了。他说:“到哪里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

  “去达吉斯坦?”

  “你还相当了解我嘛。有可能——先到那里……”

  “你是痊愈了?”

  “这……不。不过,贝伦斯说,我在这里目前已无多大必要,因此允许我先出去换换空气。”

  “那是说你还会回来?”

  “很难说,尤其是什么时候再回来。至于我本人,如你所知,我喜欢自由胜于喜欢一切,对于挑选我的停留地点更加是如此,要完全符合我的心意。你几乎无法理解这一点:我迷恋无拘无束的生活。我生来就是如此——也许……”

  “你在达吉斯坦的丈夫,他就那么轻易慷慨地给你这个自由?”

  “是疾病一再给了我这种自由。我已是第三次到这里来了,这次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可能我还会来。不过,到那时你一定早已去了很远的地方。”

  “你这样认为吗,克拉芙迪娅?”

  “这是我的名字——瞧你又这样称呼!真的,你对狂欢节任性胡闹的做法太当真了!”

  “你知道我的病情吗?”

  “是的——不——我是在这里才听说的。你的身体内部有个浸润点,有点儿热度,对吗?”

  “三十七度到三十八度;或者说,下午是三十九度。”汉斯·卡斯托普说,“你呢?”

  “噢,我的病情你是知道的,比较复杂些……不那么简单。”

  “在人类科学中有这么个学科,它的名字就叫医学。”汉斯·卡斯托普说,“有这么个东西,那些内科大夫先生们把它说成是淋巴管的结核性包囊。”

  “哦,你已经热心地打听出来了,亲爱的,你看看这个人吧!”

  “你……请原谅!请允许我此刻问你一些事,我十分急于问你,用德语问你一些事!那时,在六个月前,我离开餐桌去检查身体时,你曾转过身来目送我离开,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六个月前的事!”

  “你是否知道我到哪里去?”

  “当然知道,完全是偶然的……”

  “是贝伦斯告诉你的?”

  “又是那个贝伦斯,没完没了!”

  “哦,他确实把你的肤色画得惟妙惟肖……再说,他是位鳏夫,至今还是热情不减当年,有一套十分精致的咖啡用具……我也许可以认为,他不仅作为大夫了解你的身体,而且也作为人类艺术和科学的另一个门类的行家……”

  “你说得完全有道理,因为你是在说梦话,我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是你用离开的警钟残酷地把我从睡梦中敲醒的,请你还是让我再昏昏沉沉地做梦吧。在你的目光下度过了七个月……此刻,就在我真正结识了你的时候,你却对我说就要离开这里。”

  “我再对你说一遍,我们原本早就可以相互好好聊聊的。”

  “你有过这愿望吗?”

  “我?你不要这么怕我,小弟弟!是你自己不中用!难道你就这么胆怯,不敢和一个现在和你说梦话的女人接近?或者说,难道有谁在阻止你这么做?”

  “我对你说过,是我不想对你称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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