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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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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加入他们行列的施托尔太太的劝说和鼓励下,为了使可怜的卡棱得到一些愉快,他们还一同到了疗养地的一家咖啡馆;可怜的姑娘合掌表示自己的感谢。咖啡馆里也有音乐。一个由身穿红色燕尾服的乐师组成的小型管弦乐队,在一位捷克或匈牙利的第一小提琴手指挥下正在演奏;他离开乐队,站在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跳舞者当中,用弓子起劲地在弦上摩擦,同时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女士和绅士们在桌旁兴致勃勃地聊天。各种少见的饮料不时地被端了上来。表兄弟为自己和他们的被保护人要了清凉的橙汁,因为天热,而且灰尘很多;施托尔太太为自己要了甜酒。她边喝边说,在这个时候咖啡馆里并不十分热闹,到了晚上,跳舞的人多了,那才热闹呢。傍晚时分,比现在还要多得多的病人——他们来自各种疗养院和各大旅馆以及肺病疗养院——蜂拥而来,尽情地在咖啡馆里跳舞。据施托尔太太说,已经有几个重病号死在这里。他们尽情地跳舞,干了一杯又一杯,得到了充分的快感,在甜蜜而洋洋得意的一瞬间突然大咯血,最后跳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学无术的施托尔太太竟然使用了“dulciJubilo”这样的措词,不能不使表兄弟感到惊异;头一个词是她从她丈夫的一本意大利音乐术语词典里借用的,不过让她弄错了,说成了“dolce”,而第二个词使人想起某种类似失火啦、赦罪节啦或是天晓得别的什么东西——表兄弟听到这些拉丁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用麦秆吸了吸杯子里的橙汁;可是施托尔太太一点儿也不介意,并没有因此而不安。相反,她我行我素,露出兔牙,试图用各种隐喻和挖苦话探查三个年轻人之间的关系。就可怜的卡棱而论,施托尔太太深信自己是了解她的:她年幼无知,性格不稳定,宜于得到这样两位风流骑士的共同庇护。至于两位骑士对卡棱抱有什么样的态度,她并不十分清楚。然而,尽管她愚蠢和缺乏教养,凭自己女人的直觉毕竟能得出某种认识,尽管是不完全的和庸俗的。她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用刻薄的语言让人知道,在这里汉斯·卡斯托普才是真正的和实际上的骑士,年轻的约阿希姆不过是卡斯托普的助手而已。她清楚地知道,汉斯·卡斯托普醉心于舒夏特夫人,可是又无法接近她,之所以庇护弱小的卡尔斯特德,只是为了得到某种精神上的补偿。施托尔太太的这种认识固然值得赞扬,但完全缺乏道德的深度,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直觉,无怪乎当她以打趣的方式把它告诉汉斯·卡斯托普的时候,回答她的只是后者疲乏和鄙视的目光。当然,和可怜的卡棱的交往,正像他所有的慈善行动一样,只是一种替代物和作用靠不住的辅助手段。不过,这些虔诚的举动本身也是目的。他在给体弱多病的马琳克罗特喂稀饭、听费尔格先生描述难以忍受的气胸手术或看到可怜的卡棱由于高兴和感激用贴满膏药的指尖鼓掌的时候,都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虽然是替代性的和复杂的,但同时也是直接的和纯洁的;它来自一种和教育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所代表的教育精神完全相反的教育精神。当然,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塞特姆布里尼所代表的教育思想也是值得一试的。 卡棱·卡尔斯特德居住的小屋,位于离排水道和通向“村子”的窄轨铁路不远的地方,所以表兄弟早餐后按院规散步的时候,总想顺路把她接出来一道走走,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方便的。每当他们沿着通向“村子”的道路作主要散步的时候,他们的眼前便出现小施雅角峰,在它的右后方耸立着锯齿状的三座绿色钟楼峰,同样被白雪覆盖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它们的右后方,可以看到山脉的峰顶。在山脉四分之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处墓地——“达沃斯村”公墓。这公墓有墙围起来,从那里可以眺望美丽的湖景,无怪乎成了人们散步的目的地。 有一次,在一个天气晴和的上午,三人一同漫步到了那里——在那里,每天都是美极了:无风,阳光普照,天空湛蓝,天气又冷又热,白雪在阳光下闪耀。表兄弟俩,一个的脸被冻成深红色,另一个的脸被晒成青铜色,只穿着短衣;因为骄阳似火,穿大衣成了一种累赘。——年轻的齐姆逊穿着运动服和橡皮雪鞋,汉斯·卡斯托普也是同样的穿着,只是裤子长些。因为体宽关系,他不习惯穿短裤。眼下已是新年的二月,再过十多天就是三月了。不错,自从汉斯·卡斯托普到高山疗养院以来,标明年代的数字已经更换了;人们已经在写另一个年代的数字——下一个年代的数字。世界时钟的一只大指针已经向后移了一格;并不是最大的指针,也不是测量千年的指针——少数今天还活着的人兴许还能经历千年——也不是记下百年或十年的指针。尽管汉斯·卡斯托普在此地高山疗养院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一年,确切地说,只生活了半年多的时间,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标明年代的指针已经向下移动了;不过,它现在又停止不动了,就像某些大钟每五分钟跳动一次的分针一样。在它重新向前移动之前,标明月份的指针还得移动十次,这比汉斯·卡斯托普在此地度过的时间还要多出几次——二月不再算进去了,因为它早已开始,快要过去了,就像换小了的钱快要花光一样。 总之,他们三人有一次也散步到了位于山脉上的公墓——为了准确地说明情况,还须提一提这次短途旅行。这次远足是由汉斯·卡斯托普发起的,约阿希姆考虑到可怜的卡棱的情况,起先的确有顾虑;可是后来他认识到并且承认,仅仅和她玩捉迷藏游戏,并不能防止她像胆小的施托尔太太那样想起死亡。卡棱·卡尔斯特德还没到病入膏肓、自我迷惑的程度,相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健康情况,知道自己的指尖已经坏死。她还知道,她狠心的亲戚压根儿不想把她从这里运回家去,因为害怕浪费钱财,只希望在她死后为她在此地的乡村公墓里找一小块安身之地。这样看来,从道德的观点上看,这次远足对她比某些其他的事情,例如看连橇比赛或看电影更为恰当。此外,假若人们不想把墓地简单地看成名胜和普通的散步区域,对长眠在此处高山墓地的死者作一次拜访无疑是一种正派和友好的行为。 他们慢慢地、一个跟一个地往上爬——因为铲出来的小道狭窄,只容许一个个地走——渐渐地把最后一些位于高坡上的别墅抛在了身后和脚下。再往上,他们看到了熟悉的、美不胜收的冬日景色,在他们眼前展现出一幅迷人的远景:这远景稍微移动了位置,向东北方向扩展,一直到了山谷的入口;盼望已久的湖显现出来,四周长满了树木,结了冰和覆盖着白雪;在遥远的湖岸的后面,山的斜坡仿佛在地面上聚到了一起;在它们的后面,一些陌生的山峰为雪所遮盖,一座比一座高,直插青黛色的天空。三个年轻人走到公墓的入口——一座石制的大门之前。他们站在雪地里尽情地欣赏美丽的景色,然后通过一道嵌入石门的虚掩着的小铁栅门走进了公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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